第八章:司徒相学上书荐,梦子惕澂氏婳笄 (第3/3页)
书房里都听得见兰湘的声音,浮笙蹙着蛾眉,挥了衣袖将房里的灯都熄了个干净。
兰湘自知又关不住嘴了,便拉着竹默匆匆行了礼,飞着步子出门去。
竹默不满,欲与兰湘讲个礼规,却让兰湘用手里的花糕满了嘴,说不出话来,只睁着大眼任兰湘拉着。
两人一走,房里便滴水可闻,浮笙在榻里看散在帘上的清白颜色,便忆起那诏狱里那四寸的小窗里皎洁的月钻进狱里,印在子惕那破烂的炕上。
浮笙怔怔看了许久,渐渐将眼阖了。
月在她皙白的脸上卧着,清冷杂着哀伤。
好似声声古钟靡音,在婳笄耳里响了三声,婳笄轻翕动羽睫,竟见自己在一方平如砥的青石上卧着。
四里皆是凤凰花瓣,就是身上也铺满凤凰花,花如啼血一般,满目血红。
婳笄用手撑在石上起来,身上是层层叠叠的月纱(如月光颜色的仙间昂贵的纱料为缬蚕所吐成织就)长服,洁无纤尘,在满山血红里尤外明亮。
婳笄自顾打量,长服在身,白发如瀑,风眸勾勒清泠绝艳,烨然一个降落凡尘的天人。
婳笄自觉嘲讽,甚么皎洁?
不过是衣服掩住的黑暗而已,怎能兀自做清白人?
便下了青石,赤足在凤凰花上踩着,丝丝冰凉沁入脚心。
好似涟波微动,婳笄于林里无目地的走,这是个仙境地界,却除满目的凤凰花、凤凰林,竟一个生物也无,静的死沉。
婳笄直走,凤眼里清明如镜,果真碰到一方结界,婳笄木着脸,将手在透明的障子上放了。
‘子惕,我一生不敢安于宁静如死水的地方,心里惧怕的很。
这里让我安乐平静,能使我暂时忘却你,忘却疼痛,忘却那藏在骨里的脏秽,可是子惕,我在那冷冰冰的人间看到了你,看到了与夫子那般识想的凡人。
他们小如尘埃,却不甘苦痛荒灾,敢与天神作争。
他们小如沧海中一粒米栗,在海中翻腾飘荡,处处受限,任海运袭卷而无力抗驳。
子惕,你也是那粒粟,可你敢!’
婳笄扬起满林凤凰花瓣,集着往一处攻击,面上尽是晶莹泪水。
她不甚理管,淡然望见那屏障寸寸开裂,终于尽数化成云烟散去。
掌心里的凤凰花瓣,散着馨香,却渐渐在手里匿了踪迹。
只待抬头,四里皆是乌沉的土壁。
只一窗四寸大小,在壁里高高嵌着,窗外是月光,透进窗里,映在炕上。
“子惕!”
婳笄见到子惕在炕上躺着,面目苍白,唇口泛紫,她失了声,再也喊不出子惕的名字,也无法动弹。
只泛着珠泪,心中一声声哀戚悲凄的喊。
子惕蓦然从梦里惊醒,垂眼便是青白的指骨,蜷了蜷,还有些气力,子惕正了眼,见身上照着清冷的光,循迹而看,是那四寸大小的窗格射下来剑刃般的月光。
子惕怔着眼,便迎着剑刃一般的光,看了许久。
这般的子惕,冷静、绝望、沉寂,可又是解脱,最后,悉数比成不舍。
定了定神,偏头便见桌旁远远的一盆炭,就里比外头冷,故而烧着炭火,子惕看那熄了火的炭,心里做了计较。
撑着身挣坐起来,炕没有榻高,子惕翻身便摔在地,地上皆枯草聚在一堆,伴夹着烟灰。
子惕身有洁癖,平日里一件衣裳须洗了又洗,才肯穿在身上。
这一摔,却是钻心的痛,原来就让药物摧得肚烂肠穿一般,如今这痛,添与不添好像也无甚区别。
好不容易挨到火盆旁,子惕无声笑了笑,桀骜如他,竟有朝一日,落得一个以炭作笔,以墙作纸的窘困境地。
定是狼狈的狠了。
子惕的发束都乱了,发丝散在脸上,唯一还有生气的猩红的眼,倔强又欣悦,悲凉又不舍地看那射下来剑刃般月光的四寸小窗。
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
子惕识海里都是平日里所见所得所背,子惕气力不支他所向,只能拖着炭盆,匍匐摸索着向前挪动。
身上衣着仍是先前的青色儒袍,只是脏乱了。
长袖做的宽,如今却似破烂的麻布,只在身下拂扫着尘埃,有意无意间,阻着子惕。
子惕贴在墙上,徐徐起来。
右手握了漆黑的炭块,额抵在墙面扶累稍歇。
子惕已觉身无气力可用,可识海一片清明,净是他所望愿。
便执了炭,与褐黑的墙上留了字迹,是绵软弯曲的小篆体,好似小儿随意深鸦的东西。
一写,便是三日三夜。
子惕用尽盆中炭,咳尽心中血,举步如似千斤,腹里万箭穿肠,抽皮刮骨般苦痛。
发里尽是冷汗,都湿了衣襟。
一张脸由惨白转成青黑颜色,唇口青黑更甚,指骨惨白如铅华粉末。
除执炭的几根指骨,当真透明如无。
自子惕在炕上摔下,婳笄便使力挣脱束缚,但却如千均重压在顶。
泪不能意婳笄之痛,遂做了玉简,子惕写一字,婳笄便使灵力刻一字。
三个日夜流转,如梦似幻,焦灼无力,都付与在这玉简上。
第四日的漏声将近时,子惕早失了力,瘫着身子在墙角,手里还握着指盖大小的炭块,无意识的写。
婳笄目里空无一物的死寂,三个日夜,将她磨的冷漠了。
子惕的家国大义,利弊权谋,生死存亡皆,是与自己无关的。
婳笄心中愤然,他置自己于何地?
是否,也未曾想过她。
故而不曾留下一封书信与她?
可她又得觉合理至极,甚于子惕的矛盾。
“子惕……”
婳笄蓦然明白,她与子惕,是一样的。
注定成不了那依偎的雎鸠鸟,也成不了生世双花。
婳笄望那乌沉的墙角下子惕瘫在其间,像是围住了他的命。
泪意不自制住,“对不起……”,便幻出冰冽的箭运着灵气穿透心脉。
婳笄蓦地一震,冰冽箭果真是天地间至寒之物,竟将痛一并消去。
婳笄口中溢出鲜血,眼里模糊地见子惕消散在牢里,墙角歪歪斜斜两个字“婳笄”在婳笄眼里作了两个黑色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