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枪匹马 (第2/3页)
食店吃早餐的人很多,店里都坐满了,有些人端着碗,站在店门口吃。王缺佬见他脸上还有乌青块,眼睛充满了惶恐,人多,他也没对单雄信多说什么,只是说:“雄信,你还是回大城市里去吧。”单雄信没吭气,买了三个包子,拿了瓶矿泉水,就离开了这里。然后,他到菜市场,买块三花肉。他没有地方可去,还是回家。跑出镇子时,碰见了胡金星。胡金星领着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跑步回来,他们都穿着紧身的运动衣,显得十分强壮。胡金星和他擦肩而过,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那些武馆的年轻人们也没有给他好脸色。隐隐约约地,单雄信感觉到,那天晚上袭击他的人,就在这些武馆弟子之中,但不能确认。
回到家,单雄信拿起那把剔骨尖刀,在天井边的磨刀石上磨刀霍霍。从前,闲暇之际,单雄信会帮父亲磨杀猪刀,各种各样的杀猪刀。他是磨刀的天才,经他手磨出的刀,锋利无比,就连单屠夫对此也赞叹不已。过去磨的刀,是给父亲杀猪、剔骨、切肉用的,而此刻,他只磨一把剔骨尖刀,是用来杀人的。
他将剔骨尖刀磨得雪亮,锋利的刀锋透出彻骨的寒气。
单雄信想,郑发必须死。
乡村人家,基本上都备有老鼠药,单雄信知道家里的老鼠药放在什么地方,他准确地在神龛上的一个小抽屉里找出了老鼠药。单雄信将那块三花肉切开了个口子,老鼠药塞进去,然后包好。
单雄信在门槛上坐了整整一天,脑海里一遍遍地演示着晚上的行动。
深夜,剔骨尖刀被包进一块黑布里,裹好,插进腰间。他背上背包,出了大门,在星光下朝唐镇方向摸去。镇街上静悄悄的,除了他,连鬼影都没有。他摸到了胡金星武馆的门口,知道里面没有人,武馆的人都去替郑发看家护院了。单雄信从背包里拿出个矿泉水瓶子,拧开盖子,将里面的汽油洒在门上,然后,点燃了武馆的门。
单雄信鬼魂般闪进一条巷子,有户人家的门外放着竹做的长梯子,他扛着梯子一直朝小巷深处走去,这条小巷直通田野。单雄信扛着梯子,在油菜地里穿行,没有人发现他。闻着油菜花的香味,单雄信突然想起很遥远的一个黄昏,他和胡丽娜到油菜地里拔兔草的情景,他们的头上、身上落满了油菜花的花瓣,胡丽娜的笑脸也是朵鲜艳的花。
武馆的火熊熊燃烧。
有人发现了火,在镇街上大喊大叫,小镇一下子被大火唤醒。也有人给胡金星打电话,守在郑发别墅周围的武馆的人都回武馆去救火了。单雄信觉得机会来了。他钻出油菜花地,溜到门楼旁边。他朝狗洞里扔了块泥土,泥土没有惊动别墅里的人,却惊动了那条狼狗。
狼狗狂吠了几声,钻出了狗洞。
单雄信做好准备奔逃的架势,将手中那块三花肉扔了过去。
狼狗看到了落在地上的三花肉。跑过去,将鼻子凑近三花肉,嗅了嗅,抬起头,往单雄信这边看了看。单雄信心里捏了把汗,吃呀,畜生,快吃呀。微光中,单雄信又见狼狗凑近了那块三花肉,这回,它用舌头舔了舔肉,单雄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狼狗又抬起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他,狂叫了几声。
单雄信以为狼狗要扑过来咬他,赶紧跑进了油菜地里。过了一会,他又钻出油菜地,走近了门楼,发现狼狗不见了,地上的那块三花肉还在。单雄信心里哀叹,这狗真聪明,知道有毒的肉不吃,今天晚上又将无功而返,毒不死狼狗,就是进了院子,也上不了楼。他肯定斗不过狼狗,就是能够斗败狼狗,也会引起楼里人注意,杀死郑发的任务还是不可能完成。
就在单雄信沮丧之际,狼狗又从狗洞里钻了出来。
单雄信赶紧后退。
他看着狼狗走到三花肉的地方,一口叼起了三花肉,大口大口地嚼着。单雄信一阵狂喜,仿佛剔骨尖刀就要插进郑发的胸膛。不一会,狼狗就吞下了那块三花肉,也将那号称三步倒的剧烈的老鼠药吞进了肚子。狼狗吃完肉,就想回到院子里去,可是走了几步,还没有钻进狗洞,就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低沉地呜咽。
单雄信捏紧了拳头。
狼狗嘴巴里发不出声音了,只见它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四脚乱蹬,过了不到五分钟,就呜呼哀哉了。单雄信走过去,狠狠地踢了狼狗尸体一脚,恶狠狠地骂了声:“畜生,让你狂。”他赶紧跑回油菜地里,扛起了竹梯子,朝别墅后面走去。
单雄信觉得胜利在望,但是心里还是忐忑不安。镇子那头传来喧闹嘈杂的声响,还可以看到冲天的火光,人们还在继续救火。单雄信将竹梯子架在围墙上,一步一步爬了上去。围墙太高,梯子还是够不着围墙的顶部,到了梯子的最高处,也还有一米多高才能够着围墙顶部。
他伸出手,准备爬上去,他的手碰到了根电线。电线是通电的,听到噼啪的一声,火花一闪,单雄信浑身过电,双腿一蹬,身体连同梯子倒在了地上,好在那是草地,没有摔成重伤,电击也没有要他的命。他没有料到围墙上布满了通电的电线。
躺在草地上,好大一会才缓过劲来,他伸了伸手,蹬了蹬腿,发现手脚的骨头没有摔伤,这才爬起来,扛起梯子来到桃花河边,将梯子扔进了河里,让河水将梯子冲走。因为这一招行不通,必须让作案工具消失。他又溜回去,将死狗扛到河边,扔进了河水里。
做完这些,他朝镇子方向望了望,火势减弱了许多,但还是人声鼎沸,单雄信无奈地苦笑了,然后钻进油菜花地。今夜的暗杀行动失败,白白放了把火,毒死了一条狗。不过,毒死那条狗还是为他的复仇扫掉了一个障碍。
这又是个晴天。单雄信走出老屋大门,觉得天骤然热了起来,阳光普照。这个季节的天气阴阴阳阳,忽冷忽热,无所适从。他想回屋脱掉风衣,想了想还是没脱,热点也没什么。单雄信不怕热,只怕冷,死一般地冷。
他沿着山间小道,朝唐镇的最高峰百花峰走去。这是条人行小道,有一段是泥沙路,有一段是鹅卵石路,有一段有石阶,有一段是陡坡。据说这是条古驿道,早就荒废了,小道两边长满了杂草。那条山间溪流随着山路若隐若现,一直可以听到淙淙的流水声,小水库里的水就来源于这条溪流。溪流有好听的名字,叫竹叶溪,是桃花河的支流。孤独的单雄信往峰顶攀爬之际,淙淙的流水声会将他带回十多年前盛夏的某天。
那天是喜悦的日子,也是个纪念日。单雄信觉得,他有生以来,只有两个纪念日,一个是生日,另外一个就是那个阳光灿烂的夏日。生日让他会记起来自己还有个母亲,尽管她过早辞世。而那个夏日,是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日子,这意味着他要离开落后偏僻的唐镇,进入崭新的天地。那天晌午,父亲的猪肉眼看就要卖完了,邮递员老沈骑着单车,一路打着响铃来到了猪肉铺前,对坐在一旁看小说的单雄信说:“雄信,你的信,大学来的。”单雄信扔掉书,赶紧拆开了信,是录取通知书。单雄信沉默了会,突然大声叫唤:“我考上大学啦,我考上大学啦。”然后在唐镇小街上来回奔跑,喊叫,仿佛要让整个唐镇人分享他的喜悦。老沈没有离开,笑着对单屠夫说:“雄信不会有问题吧,要是像范进中举那样,就麻烦了。”单屠夫哈哈大笑:“怎么会,我了解儿子,让他开心吧,这些年跟我过活,经常不开心。”老沈说:“考上就好,应该开心。”单屠夫割了块肉,装进塑料袋里,递给他:“老沈,谢谢你带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老沈说:“不要,不要。”手却伸出去,接过了猪肉,他掂量了一下,足有两斤多肉,够一家人美美吃一顿,接着,老沈说了些恭喜的话,就打着响铃骑车扬长而去。
单雄信终于平静下来,回到猪肉铺前,发现父亲已经收摊了。单屠夫笑了笑:“儿子,你有种,比老子强,剩下的这点肉和下水,就不卖了,我们自己吃,中午叫上你舅舅和丽娜,到家里吃饭,庆祝一下。”单雄信看着满脸胡茬的父亲,心里酸酸的,眼泪流下来。单屠夫说:“哭什么,快去找你女朋友吧,难道你不想把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她。你舅舅那里,我去说。”说完,单屠夫拉着板车走了,他的背影有些凄凉和孤独。单雄信抹掉泪水,就去找胡丽娜了。很少有家长支持孩子早恋的,单屠夫就是一个,但他对儿子有个要求,千万不能干那事情,要是搞大了肚子,就不好说话了。单雄信带着胡丽娜到家里吃饭,胡丽娜虽说没有考上大学,可她还是很高兴,因为情郎考上了。单雄信和胡丽娜很快就吃完了饭,去山上玩耍,单屠夫和李成元还在喝酒。他们沿着那条小道,往百花峰方向走,一路上,他们卿卿我我,说不完的话。路边开放着许多各色各样的野花,单雄信采摘着野花,献给胡丽娜,还将一朵美丽的雏菊插在她的头发上。在竹叶溪旁,单雄信抱住了胡丽娜,第一次亲吻了她。她的脸燃起了两团火烧云,推开了他,羞涩的样子。淙淙的流水声是最好的音乐,给鸟儿的鸣唱伴奏。胡丽娜凝视着单雄信,树叶间漏下斑驳的阳光,单雄信一半脸被阳光照射,另一半脸在阴影之中。
胡丽娜幽幽地说:“雄信,其实我还是捉摸不透你,我心里很害怕。”
单雄信说:“害怕什么?”
胡丽娜说:“你走了还会想我吗?”
单雄信说:“当然,我会一直想着你。”
胡丽娜接着说:“外面花花世界,比我好的女人千千万,你会变心的。”
单雄信忙不迭地回答:“我把心挖出来,留下来,你保存好,等我回来娶你时,你再安放回去。”
胡丽娜说:“雄信,你怎么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单雄信说:“丽娜,你不要多心,等着我,好吗?”
胡丽娜点了点头:“我等你。”
单雄信搂住她:“没有人比你更好。”
胡丽娜说:“雄信,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单雄信想了想,亲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我大学毕业后,就找份好的工作,赚很多的钱,给我爸造一幢新楼房,让他安度晚年,然后我们结婚,把你带到大城市里生活。”
胡丽娜说:“能不能我们先结婚,再给你爸盖楼呀?”
……
竹叶溪还是竹叶溪,山路还是那条山路,路边的野花还是照样开放,可是物是人非,没有了胡丽娜的陪伴,也没有那些经不起时间考验的甜言蜜语,时间就是那么无情,将所有的事情戳穿。人是会变化的,单雄信的变化,胡丽娜的变化,都是正常的,分不清对错。单雄信不再想过去,过去的事情就像溪水一般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终于爬上了峰顶。
一览众山小,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单雄信没心情体会这种感觉,他背负着为父复仇的重任。唐镇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小镇的确有了变化,很多老房子拆掉了,在原地盖起了新楼房。桃花河从小镇西头蜿蜒流过,他的目光落在了郑发的别墅上。郑发的别墅靠近桃花河,离桃花河也就是两百多米远,东面是唐镇,距离唐镇有一千多米,南面是一片田野,此时的田野,正是油菜花开,看上去很美,北面是一大片树林。单雄信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片树林,心里隐隐约约有了某种切实可行的想法。一阵风吹来,有点凉爽。今天天气突然变热,猝不及防,单雄信的衣服都湿透了。
下山来到水库边,单雄信看到一个十二三岁虎头虎脑的孩子在水库边钓鱼,他钓鱼的位置,正是单屠夫生前钓鱼的位置。自从这个水库建成以来,单屠夫都在这个位置钓鱼,从来没有换过位置。
钓鱼的孩子旁边还有个更小的孩子,看上去也只有六七岁,长得眉目清秀,他蹲在一旁看着大孩子钓鱼,两个孩子还在说着什么。单雄信走过去,笑了笑说:“你们不用上学吗?”大孩子说:“笨蛋,今天是星期天,上什么学。”单雄信又问:“钓到鱼没有?”大孩子说:“刚刚来一会,鱼还没有上钩。”小孩子说:“小虎,刚才你不是说鱼咬钩了,被它逃走了吗?”
小虎说:“笨蛋,那是我骗你的,你也信。”
小孩子说:“小虎,你怎么老骗我。”
小虎笑了:“郑小锋,你爸爸郑发不也老骗人吗,他可以骗人,我就不可以吗。”
郑小峰急了,站起来:“我爸爸才不骗人,你胡说,你再这样说我爸爸,我就告诉他,不,我告诉我小舅舅,让他揍你。”
小虎站起来,盯着郑小峰,阴森森地说:“郑小峰,你以为你今天能够回得去了吗?”
单雄信心里悚然一惊,这个叫小虎的孩子充满了杀气,他到底想干什么。
郑小峰被吓哭了,赶紧躲在单雄信的后面,抓住他的风衣,哭着说:“叔叔,求求你送我回家,我怕。”小虎冷笑了声:“郑小峰,你找错人了,你以为他会救你,你晓得他是谁吗?”郑小峰从单雄信大腿后面探出头:“他是谁?”小虎说:“我说出来,你不要被吓死,他就是你爸爸的仇人单雄信,你爸让人逼死了单爷爷,他还能救你?嘿嘿。”
郑小峰松开抓住单雄信风衣的手,撒腿就跑,边跑边喊:“救命呀,救命呀——”
小虎冲过去,很快就将他抓回来了。
郑小峰浑身哆嗦,脸色苍白,睁大着惊恐的眼睛。小虎的手死死地抓住他,对单雄信说:“叔叔,他是你仇人郑发的儿子,你说,要不要他的命?”单雄信心里一阵阵发凉,这孩子到底怎么了,要有多大的仇恨,才会要另外一个孩子的命。无论如何,这是让人惊骇的事情。
单雄信的脸色阴沉:“小虎,你为什么要这样?”小虎说:“我也和郑发有仇。”单雄信问:“什么仇?”小虎说:“我爸借了郑发的高利贷,还不起,他就要我们家的地,我爸不肯将地给他,他就叫人打断了我爸的腿。我爸伤好后,就逃走了,他害怕郑发再来逼债,害怕他们再打他。我听人说你回来了,就把郑小峰骗到这里,等你回来,把郑小峰送给你,让你报仇。”
单雄信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杀他,他还是个孩子,就像郑发不会向你讨债一样。”
小虎说:“可是我恨他。叔叔,我给你出个主意,我把郑小峰交给你,我去他家报信,说是你抓了郑小峰,让郑发来交换郑小峰,这样你就可以把郑发杀了。”
这孩子多重的心机呀,单雄信不寒而栗。
当然,这是个好主意,单雄信有些心动。可是,当他触碰到郑小峰那双含泪而惊恐的眼睛时,他内心最柔软的部位被击中了,这双眼睛多像他妈妈的眼睛呀,真不忍心伤害。单雄信心里嘀咕,自己这些年虽然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为人还是有底线的,不能用孩子做钓饵,还是要用男人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单雄信想明白了,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对小虎说:“小虎,你走吧。”小虎机警地说:“让我去郑发家报信?”单雄信摇了摇头:“不,你什么也不要管了,把郑小峰留下来,你回家,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好吗?”小虎说:“你答应我,一定要杀了郑发,我就听你的。”
单雄信说:“我答应你。”
小虎说:“你发誓。”
单雄信说:“我发誓,要不杀郑发,誓不为人。”
小虎说:“我相信你。”
单雄信说:“小虎,你记住,回去什么也不要说,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烂在肚子里,好吗?”
小虎点了点头。接着,他放开了郑小峰,骑着单车走了。小虎渐渐消失在阳光之下,单雄信心里对他充满了忧虑,很难想象,一个内心充满仇恨的孩子,该如何走完一生漫长的道路。郑小峰没有跑,他知道无法逃脱,因为面对的是更加有力的人。就是在灼热的阳光下,郑小峰也浑身冰冷,止不住发抖。可怜的孩子,他此时正在经历巨大的惊吓和折磨。
单雄信叹了口气,说:“孩子,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
郑小峰轻声说:“真的吗?”
单雄信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真的,伤害孩子算什么好汉。”
郑小峰说:“你是好汉吗?”
单雄信摇了摇头:“不是,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好汉了,不过,你长大了可以当个好汉,不要像你爸爸那样害人。”
郑小峰说:“我喜欢蜘蛛侠,蜘蛛侠是好汉吗?”
单雄信走近前,郑小峰往后退了一步,他心里还是提防着单雄信。单雄信坐在水边的草地上,朝他招了招手:“来,坐在我旁边,我说过不会伤害你的,我说话算数,虽然我不是像蜘蛛侠那样的好汉。”郑小峰期期艾艾地坐在他旁边。单雄信说:“小峰,你长得像你妈妈。”郑小峰说:“我知道你认识我妈妈。”单雄信笑了:“怎么知道的,她和你说过我?”
郑小峰擦了擦眼睛,他的眼睛红红的,但已经没有了泪水:“妈妈没有和我说过你,是我自己发现的,妈妈有时会从一个锁着的箱子里拿出一本书,书中夹着一张照片,是你和妈妈合影的照片。”单雄信的心弦刹那间被拨动了,迟疑了会,问:“你记得那本书的书名吗?”郑小峰说:“记得,是《基督山伯爵》。”单雄信那年高考完后,等待录取通知书的那段时间里,一直在看这本小说,离开唐镇时,他将这本书送给了胡丽娜,没想到她会一直留着这本书,甚至还留着他们的合影。顿时,单雄信的心凌乱不堪。有风吹过,水面上漾起阵阵涟漪。
单雄信抹了抹眼睛。
郑小峰说:“你哭了。”
单雄信说:“没哭,是风吹的。”
郑小峰说:“叔叔,你真的会杀我爸爸吗?”
单雄信说:“你说呢?”
郑小峰说:“我不晓得。我求你不要杀我爸爸,好吗?你是好汉,好汉不会乱杀人的。我爸爸对我可好了,你要是杀了他,我就没有爸爸了。没有爸爸了,我妈妈就会和别人结婚,那我就成孤儿了。”
说着,他又眼泪汪汪。
单雄信觉得糟糕透了,怎么会碰到郑小峰。他对郑小峰的乞求难以回答,岔开了话题:“小峰,我不伤害你,你也要替我做件事情,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说,好吗?一会我送你回镇上,你回家后什么也不要说,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郑小峰说:“好的。”
单雄信伸出无名指:“拉钩。”
郑小峰也伸出了无名指。
他们同时说:“拉钩,算数,一百年,不变。”
送郑小峰下山的路上,单雄信拉着他的小手。走出两里山路后,郑小峰的脚步拖沓起来。单雄信知道他累了,就背起了他。郑小峰的头趴在他肩膀上,说:“叔叔,我觉得你是好人,我舅舅才是坏人,他总在爸爸面前说你的坏话。”单雄信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坏人,没人能够说清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郑小峰说:“可是,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好人,怪不得妈妈会藏着你们的照片,在妈妈心里,你也一定是个好人。”单雄信笑了:“你爱你妈妈吗?”郑小峰说:“爱的,妈妈也爱我,妈妈经常对我说,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所以,叔叔,你不要杀我爸爸。”单雄信不说话了,这孩子情商高,绕了半天,说了那么多好话,还是要单雄信不要伤害他父亲。
将要进入唐镇时,单雄信将他从背上放下来,说:“你知道回家的路了,自己回家吧。记住,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说。”郑小峰说:“我记住了。”单雄信注视着他走进唐镇,然后转身朝山上走去。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单雄信在夜色之中,走到了唐镇“夜巴黎”歌厅门口,门上面的招牌霓虹灯闪烁,艳俗、暖昧。单雄信不明白为什么歌厅会叫夜巴黎,有些莫名其妙。他打听到胡金星和他武馆的人晚上都到郑发别墅护院去了,夜巴黎没有看场的人,其实也没有人敢在这里闹事,那无疑是自寻死路。单雄信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夜巴黎。这时节,来夜巴黎唱歌的人并不多,唐镇许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但还是有些人在声嘶力竭地唱些跑调的歌。
一个穿着红色劣质旗袍的女子将他引进了间包房。
女子问他:“要陪唱的吗?”
单雄信说:“不要。”
女子笑嘻嘻地说:“你还有其他朋友吗?”
单雄信摇了摇头。
女子还是笑嘻嘻地说:“那不是很寂寞,一个人干唱。”
单雄信笑笑:“不干唱,我还会喝酒。”
女子继续笑嘻嘻地说:“那是干喝,还是寂寞,一个人。”
单雄信说:“我不想要陪唱陪喝行吗?”
女子脸上的笑容消失,说:“行,行。”
他要了半打啤酒,一个人喝起来。一个人喝酒的确寂寞,想起那些貌似不寂寞的声色犬马的日月,心里无限感伤。他发现自己当初的想法是错误的,弄到现在一切都不可挽回,父亲也死了,爱人也成了别人的妻子。喝完一瓶啤酒后,他点了首赵传的《勇敢一点》,唱:
我发现失去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那一年我想要认识你的一种勇气
它让我毫不畏惧地告诉你我的感情
如今害怕地思念着每一个过去
失眠已占据了你走后大部分的时间
……
唱着唱着,单雄信眼睛湿了。就在他唱歌之际,门口站着一个人,她也不停地擦眼睛。她轻轻地推开包房门,走到单雄信身边,坐了下来。单雄信叹了口气:“你怎么来了?”胡丽娜轻声说:“这是我开的店,怎么不能来。”单雄信说:“我知道是你开的店,我是说,你怎么进我的房间,我没有叫陪唱的,也不需要陪喝的,只是长夜漫漫,来消磨时光。”
胡丽娜浅笑道:“单雄信,我真不欠你的,你选择了你的生活,我也选择了自己的生活。”
单雄信说:“我从来没有说你欠我的。”
胡丽娜说:“那你为什么要回来,回来毁我的生活?”
单雄信说:“我从来没有想要毁你的生活,当初你告诉我要嫁给郑发,我也没有反对,我知道覆水难收,还不如放手。”
胡丽娜说:“没想到你如此绝情。”
单雄信说:“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
胡丽娜说:“你开个价吧,需要多少钱你才能满意地离开?”
单雄信说:“这和钱没有关系,这关乎一条鲜活的人命,而死去的人曾经也对你不错。”
胡丽娜说:“我和你说过,你爸的死真的是个意外,真和我们没有关系。”
单雄信说:“那不是意外,是谋杀。”
胡丽娜说:“你言重了。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为什么活着的人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话,好好解决问题呢?”
单雄信说:“我做不到。”
他开始沉默。然后不停地喝酒。胡丽娜默默地看着他。
单雄信的酒量并不好,四瓶啤酒下去就多了,泪水横流,话也不说。他将两张百元钞票放在桌上,用啤酒瓶压住,站起身,走出了包房。胡丽娜拿起钱,追了出去。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镇街,朝百花坳走去,边走边唱《勇敢一点》。胡丽娜开着轿车追了上去。就是此时,她对单雄信还是又爱又恨,她真想开车撞死他,那样就一了百了了。看他落魄的样子,她又产生了同情心,觉得这个男人十分可怜。车停在他身边,胡丽娜下车,将他塞进了车,然后开车朝山上驰去。
单雄信躺在眠床上,嘴巴里说着胡话:“你走,不要管我,我是漂浮在世间的孤魂野鬼,不需要别人的同情。走,快走。”胡丽娜看着这个曾经深爱的人,真想马上离开,可还是担心他的安危,他喝多了,要是摸出门,一脚滑进水库里,那是必死无疑。想了想,还是留下来陪他,等他酒醒后再离开。
单雄信伸出手摸索着什么,他说:“丽娜,丽娜,你在哪里?”
这时的单雄信像个孩子,和刚才判若两人。胡丽娜心里柔软起来,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柔声说:“雄信,我在,我在。”
单雄信呜呜地哭将起来。
胡丽娜被他的眼泪打动,那颗心柔软得要融化。岁月让她成了个女强人,她自己也不清楚多久没有动情了。她将单雄信的头放在大腿上,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脸,温存地说:“雄信,不哭,我在,就在你身边。”
单雄信边哭边说:“丽娜,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你要知道,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只爱你。可是,可是我不能说出来,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没有尊严,在那些富婆眼里,我只是一只狗,对,她们都叫我小狼狗,二十多岁时是小狼狗,现在三十多岁了,还是小狼狗,还要装成小鲜肉。我是想钱想疯了,我想有钱后,给爸爸建幢小洋楼,他一直梦想能够住上小洋楼。我还想有钱后就能够娶你,让你过上好日子,我要把你像公主一样供养起来,让你幸福,让你快乐。靠那每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要实现梦想是多么不容易。我,我最终还是成了一只小狼狗,过上了傍富婆的生活……”
胡丽娜听得心惊肉跳,狠狠地扇了他几耳光。
她咬牙切齿地说:“原来如此。我告诉你,当初和你恋爱,我就是觉得你人好,有担当。特别是那次镇武装部部长的儿子欺负我,你敢挺身而出,被他们打坏了腿也不屈服。那时的你让我有安全感,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你爸的猪肉。你让我寒心,我眼巴巴地等你回来娶我,哪怕一辈子住在这个老屋里,我也无怨无悔,你爸也不会因为要住上新房让你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你太脏了,单雄信。”
那几耳光将单雄信打醒了,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喝多,是在装醉。单雄信喃喃地说:“丽娜,对不起,我是真爱你的。”
“哈哈哈哈,爱,你也配说爱。”胡丽娜说,“你最爱的其实是你自己,为了逃避责任,宁愿过那糜烂的生活,也不敢面对我和你爸。”
单雄信说:“不是这样的,不是!”
胡丽娜说:“那你为什么连自己的亲爸死了都不回来?”
单雄信说:“当时我陪一个富婆去南极了,在那里手机没有信号,根本就联系不上。况且,那个富婆答应给我一大笔钱,我有钱了,就可以回来建小洋楼了。”
胡丽娜冷笑:“还是去当小狼狗,还是为了那不干不净的钱。你还说不是这样的,不是什么?现在你爸也没了,你那些钱又有什么用?”
单雄信说:“你不理解我,不理解!”
胡丽娜说:“当然,我怎么可能理解你,你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见多识广,还和那么多有钱有势的富婆睡过觉,我怎么可能理解你。你多伟大呀,为了自己爱的人,为了自己的亲人去献身。实话告诉你,单雄信,郑发很脏,但是你比他更脏,这世上好男儿都死光了,留下你们这些渣渣。”
胡丽娜的泪水涌出眼眶,雨滴般滚落。
“这些年,你以为我嫁给郑发是图他的钱,图安逸的生活?你错了,我是在报复你。我也错了,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折磨自己,我无法原谅自己,只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好在有了儿子,让我的人生有了一线希望。”胡丽娜哭着说,“现在你回来了,回来报仇,还和我说你是小狼狗。雄信,你是骗我的吧,你怕我重新爱上你,是吧?你在大城市里娶妻生子,过着美满的生活,对吗?你怕我会赖上你,所以你一直不敢回来,对吗?雄信。你不用这样,我不会赖着你的,我命该如此,怎么会去赖我爱的人呢。虽然我有时想起来会恨你,可是在大多数时候,还是希望你好,希望你不要受委屈。”
单雄信泪眼蒙眬:“丽娜,我错了,真的错了。我至今没有娶妻生子,我的确是条小狼狗,我赚的也是辛苦钱,当初真的是想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为了给我爸建一幢小洋楼。那些钱我一直攒着,不敢花呀。我要是像你说的那样没心没肺,我早就忘了你,早就娶妻生子了。”
胡丽娜又伸出手,狠狠地抽了他几巴掌,将他的脸都抽肿了。
单雄信说:“丽娜,你打,使劲打,你把我打死,我都没有一句怨言。”
胡丽娜突然扑进他怀里,痛苦地说:“其实我有什么权力打你,我知道你心里苦,你不是会轻易将心里的苦水倒出来的人,雄信,你憋屈呀。我也憋屈,你知道吗,雄信,郑发不是东西,在外面有女人,还不止一个,每次他到县城里去,都是和小三住在一起,小三住的房子是他买的。我早就不和他同房了,要不是你回来,他三天两头地往城里跑,根本就不会顾及我的感受。他怕你会到县城里伏击他,所以现在像个缩头乌龟,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就是出门,也带着武馆的人。”
单雄信长长地叹了口气。
胡丽娜抬起头,端详着他红肿的脸,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柔声说:“疼吗?”
单雄信也注视着她还算秀丽的脸,轻声说:“不疼。”
胡丽娜说:“你骗人。”
单雄信说:“我从来不骗人。”
胡丽娜说:“你就骗人。”
单雄信还没有说什么,嘴巴就被她的嘴巴堵住了。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这并不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尽管单雄信经历了很多女人,他还是像处男般紧张,手忙脚乱,在胡丽娜的引导下,艰难地完成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床第之欢。潮水退去之后,单雄信沉沉地睡去,这也许是他多年来睡得最实在的一次。等他醒来,太阳已经从天井上空照到窗棂上了。他伸手摸了摸旁边,早已经没有了胡丽娜的踪影,床单上也没有了她的体温。宛若一场梦幻,似是而非,至于夜里说了什么话,单雄信也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他想到的,还是复仇计划。他已经有了办法,还需要周密的谋划,然后实施,至于能否成功,那是天意。
一连几天,没有什么动静。单雄信一直在做着复仇计划的前期准备,照样到王缺佬的饮食店里吃东西,却没有再踏进夜巴黎一步,也没有再和胡丽娜见面,他想自己的计划实施成功后,带她远走高飞。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叫小虎的孩子会按捺不住,甚至对他产生仇恨。
小虎觉得单雄信欺骗了他,根本就不想报仇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跑到武馆,对胡金星编了个谎言,说那天单雄信准备对郑小峰下手,是他偷偷解救了郑小峰。
胡金星赶紧将这事情报告给了郑发,他们觉得要先下手为强了,否则家人都有可能遭遇不测。于是他们在郑发家密谋,要将单雄信干掉,然后将他埋进单屠夫的坟里,神不知鬼不觉,再随便造个假合同,按上单雄信的手印,就可以安然无恙地搞百花坳度假村的开发了。
单雄信命不该绝。
他们的密谋恰好给郑小峰偷听到了,郑小峰又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胡丽娜。胡丽娜听到此事,考虑良久,还是拨通了单雄信的手机。她焦虑地说:“雄信,你赶紧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你斗不过他们的,保命要紧,你走了以后就永远不要回来了。”单雄信说:“那你怎么办?”胡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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