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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枪匹马 (第1/3页)
先从一碗面开始,说单雄信的故事。单雄信不是隋唐演义中的英雄,而是唐镇杀猪佬单屠夫的儿子,他活在当代的风尘之中。
细雨蒙蒙的清晨,单雄信着一袭黑色风衣,戴着黑色的牛皮毡帽,足蹬黑色皮靴,走进了唐镇。他没有打伞,毡帽和风衣上,落满了细密的雨星子。他站在一爿小吃店门口,朝里面张望。
镇街上早起的人稀稀落落,路过的人会朝单雄信投来不经意的一瞥,然后匆匆走开。小吃店里充满了烟火气,小老板王缺佬将一大笼蒸好的肉包子放在案板上,他老婆朱春花在切着葱花。单雄信是这个早晨第一个走进小吃店里的人。王缺佬笑脸相迎:“小伙子,请坐,请坐。”
小吃店里只有五张长条小桌,单雄信找了个位置坐下,此时没有其他顾客。王缺佬满脸堆笑:“吃点什么?有肉包子,有扁食,有面条,还有芋子饺。”他说话像漏气的风箱,含糊不清,但单雄信完全听清楚了。单雄信笑了笑:“还是来碗猪肝面吧。”
“好咧——”王缺佬进厨房去了。
过了会,矮胖的朱春花端着热气腾腾的猪肝面走出来。猪肝面放在单雄信面前的桌面上,她和他对视了一眼,朱春花左眼角那颗豆大的黑痣微微颤抖。朱春花回厨房,继续干活。单雄信吃面,哧溜哧溜响。这碗面分量足,猪肝也放了不少,单雄信觉得还是老家的面好吃,实惠。
王缺佬走出来:“味道如何?”
单雄信抬起头:“不错。”
王缺佬说:“你是外乡人?”
单雄信说:“我的口音像外乡人。”
王缺佬说:“没见过你。”
单雄信冷笑:“可是我知道你的上嘴唇是怎么缺的,小时候玩两响炮炸坏的吧。”
王缺佬说:“唐镇人都知道。”
单雄信说:“那就对了,我还是外乡人吗?”
王缺佬抓耳挠腮:“我记不得你是谁。”
朱春花走出来,手指头戳了一下王缺佬脑门:“你能记住几个人,番薯脑袋,他是单屠夫的儿子雄信,小时候鼻涕老擦不干净的雄信。”单雄信脸红了,王缺佬仔细端详他:“都不像了,那时候瘦,现在结实,也长高了,脸型都变了,记得上大学前是圆脸,怎么长成方脸了。”
单雄信没有再说话,埋头吃面。这时,陆陆续续有人进入小吃店,王缺佬夫妻也顾不了单雄信了,忙碌起来。单雄信吃完面,站起身,走了出去。一个年轻人间王缺佬:“刚才吃面的人是谁?”王缺佬说:“单屠夫的儿子,单雄信。”年轻人站起来,追了出去。王缺佬喊道:“胡金星,你还没给钱。”胡金星回过头说:“明天早上一起给你。”
王缺佬叹了口气:“唉,明天早上他又会说给过钱的。”
胡金星跟在单雄信后面。单雄信的打扮和唐镇格格不入,像是美国西部片中的牛仔。早春的唐镇,还是寒气逼人,胡金星只穿了件灰色的夹克衫,脸上起了鸡皮疙瘩,牙关打战。他本来想吃完早点就回武馆睡觉的,岂料发现了单雄信。他想起姐夫郑发,郑发说过要提防单雄信,就盯紧了他。单雄信沿着镇街一直往西走。小镇渐渐有了人气,人们纷纷将店门或家门打开。一些土狗也开始在镇街上窜来窜去,有的狗相互看不顺眼,狗咬狗,传出愤怒的吠声。
胡金星在细雨中哆嗦,实在太冷了,跟到镇街的尽头,就想打退堂鼓了。咬了咬牙,他还是觉得应该继续跟踪下去。单雄信站在唐镇中学的大门口,犹豫了片刻,就走进了校园。这时学生们还没来上学,校园里空空荡荡。单雄信快步穿过操场,进厕所去了。胡金星站在大门门洞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操场另一边的厕所,生怕单雄信出来就飞了。学校看门人是个老头,从窗口伸出头:“金星,吃早饭了吗?”胡金星说:“吃了,吃了。”老头说:“你在看什么?”胡金星说:“我在看单雄信。”老头说:“就是单屠夫的儿子?”胡金星说:“就是他。”老头说:“那是个混蛋,上中学时,还骂过我。”胡金星没再搭理他,还是目不转睛盯着厕所。老头还在唠叨:“我在唐镇中学看了几十年的门,很少有学生像他那样骂我的。”胡金星心里烦闷极了,单雄信进厕所很久了,还没有出来,难道他掉进厕所坑里了?
胡金星朝厕所奔跑过去,走进厕所,已经不见了单雄信。他自言自语:“不好,这小子竟然在我眼皮底下溜了。”他在细雨中跑出了学校,一直朝镇子外桃花河附近郑发的别墅跑去。
单雄信在唐镇厕所里拉了泡稀,闪出厕所,就从学校的小门出去了。肚子还是痛,单雄信昨天夜里回到唐镇,也没有吃什么东西,肚子就坏了,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王缺佬的那碗猪肝面。他想回去找王缺佬理论,转眼打消了这个念头。
单雄信肚子又叽里咕噜响起来。
他又跑进了唐镇中学的厕所,一阵狂泻。拉完肚子,单雄信觉得肚子空了,精神爽快。出了唐镇学校,他摸了摸腰间被风衣遮挡住的剔骨尖刀,想象着尖刀插进郑发心脏的情景。
想象使单雄信异常兴奋,眼睛里燃烧着烈火。
他朝镇西头快步奔去。
穿过一片油菜花地,看到路边一条狗在呕吐,吐出的是青草的叶子和浑黄的汁水。春天来临后,猫会发情,狗也容易疯狂。呕吐后的土狗,眼睛血红,这是要疯的前奏,单雄信十分清楚,他一溜小跑,躲开了那条土狗。
不一会,他就看到了矗立在那片青草地中的别墅。
别墅被高高的围墙围住,像座小城堡,单雄信不知道建这样一幢别墅需要多少钱,现在想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他只有一个目的,要杀死郑发。他眼睛里的火苗还在熊熊燃烧。他来到了别墅的门楼外,门楼也修得高大堂皇,别墅是现代建筑,门楼却是传统的,雕檐画栋,上面还有一块鎏金牌匾,写着“福泽千秋”四个大字。单雄信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呸!断子绝孙,什么狗屁千秋。”
门楼的大门紧闭。
天上还飘着牛毛细雨,门楼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也许郑发一家还在床上。单雄信愤怒地吼叫:“郑发,你给我滚出来。”
一连吼了几声,里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单雄信走近大门,抬起脚,狠狠地踢了大门一脚。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狗叫。
一条狼狗从狗洞里钻出来,吐着湿漉漉的舌头,露出尖利的犬牙,朝单雄信扑过来。单雄信叫了声:“不好!”撒腿就跑。他的肚子又叽里咕噜地叫唤起来。但是顾不了许多了,拼命奔逃。他跑出了一百多米远,觉得奇怪,自己怎么能够跑得过大狼狗,回头一看,狼狗根本就没有追上来,只是将他吓跑了。单雄信自言自语:“单雄信,你真没用,连一条狼狗都对付不了,还想杀死郑发,这不是个笑话吗?”
不过,杀死郑发的决心并没有改变。
远远地,他看到门楼的大门开了,里面走出两个人,一个是郑发的老婆胡丽娜,另外一个是胡丽娜的弟弟胡金星。胡金星指了指他,和姐姐说着话。今天是杀不成郑发了,单雄信灰溜溜地离开了。
唐镇东边五里地的山上,有个叫百花坳的地方,这里有个小水库,小水库的功用并不是发电,而是蓄水为干旱时所用。通向百花坳的路被拓宽了,但还没有铺好,雨天路滑,红土粘鞋,坑洼处有积水和泥浆。单雄信走在这样的路上,心里窝火。肚子叽里咕噜,随时都将有排泄物喷出。实在忍不住,他就钻进路边的林子,酣畅淋漓一番。要不是因为父亲,他死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故乡是什么?他没有概念。他不是那种热爱故乡的人,甚至连自己都不爱,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人。
父亲留下来的老屋就在水库边的半山腰上。那是泥墙黑瓦,两进两出的民居,上厅和下厅中间有个天井。这是父亲的家,单雄信不认为是自己的家,他只是个过客,此时暂住。在他三十多年的时光里,他在这座老屋里暂住过十八年,后来远走高飞离开了百花坳。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祖上会选择这个地方造屋,单独一家居住在此。他没有问过父亲,从小就没想要在这里终老,希望自己像只鸟儿飞出这偏僻山地。
打开老屋门锁,单雄信没有直接进屋。他坐在石头门槛上,用竹片刮掉粘在靴底的泥巴。这时,有只黑鸟呱呱叫唤,从屋顶掠过,飞到山那边。单雄信看着它消失,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感。那黑鸟也许就是他,哀叫着,无所适从。单雄信想起了父亲,那个杀了一辈子猪的父亲,此时,他的尸骨未寒,埋在后山的坟墓里。
单雄信昨夜回来,就找到了父亲的坟墓,在雨中,跪在父亲坟前,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在单雄信印象中,父亲是个强壮的人,虽然几年没有回家,但每次和父亲通电话,都觉得他中气很足,还是六十岁之前杀猪的气魄。父亲也只不过六十五岁,就猝死在自家门口,这让单雄信怒火中烧。如果父亲不死,他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回乡的。父亲之死,打乱了他的人生计划。
看着空蒙的远山,单雄信会想起遥远的日子,父亲杀好猪,将猪肉放在板车上,拉着板车去镇上卖猪肉的情景。那也是清早,单雄信和父亲一起出门,如果是雨天,他和父亲都穿着雨衣,道路坎坷泥泞,鞋底沾满了厚厚的红泥,板车轮子陷入泥泞里,父亲气喘如牛,他就会在后面帮父亲推板车。五大三粗的单屠夫心庝儿子:“雄信,我还推得动,不用你动手,走好你自己的路就好了。”尽管父亲这样说,单雄信还是帮着父亲推板车,直到走完泥泞的山路。路还是那路,从家门口一直通向唐镇,不过拓宽了许多,却没有了父亲的身影。单雄信觉得异常凄惶和悲伤,对父亲的感情,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大舅舅李成元电话里告诉过单雄信,他父亲死于爆血管,而此前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没有任何死亡的迹象。李成元说,单屠夫的死和郑发有关。郑发是单雄信的高中同学,虽然没有像单雄信那样考上大学,却成了唐镇最有钱的人。唐镇人都不晓得郑发的钱财从何而来,只知道他外出了几年,回来后就不得了了,又是造别墅,又是买好车,还在唐镇开了歌厅,让唐镇宁静的夜晚热闹起来。关于郑发的传闻很多,有人说,他在外地给一个有钱的大老板开车,老板死后,他和老板娘搞上了,老板娘给了他很多钱;还有人说,他在广东贩卖冰毒,赚到钱后怕被抓去枪毙,洗手不干,回到了唐镇;也有人说,他是盗墓贼,挖了很多古墓,盗卖了很多古董,赚了黑钱……没有一种传闻是积极向上的,可见钱并不是那么好赚,也说明了唐镇人对变成富人后的郑发的复杂心态。如果单雄信像郑发那样,那些稀奇古怪的传闻也会落到他的头上。
据说有天,郑发邀县城里的几个老板到唐镇玩,来到了百花坳。唐镇是个山野小镇,四周山清水秀,尤其是百花坳,还有个几十亩大的水库,是个好去处。大腹便便的郑发和朋友们在水库边看风景时,单屠夫正在一棵水柳下钓鱼,钓鱼是他打发时光的有效方式,另外一种方式是到镇上找李成元喝酒。他们来到单屠夫钓鱼处,嘻嘻哈哈地说着话。单屠夫有些反感,扭过头,没好气地说:“你们讲话能不能小声点,把鱼都吓跑了。”
其中一个老板说:“你这人霸道,我们说话怎么就碍你事了?”
单屠夫火了:“就是碍我事了,你眼睛瞎了,没看我在钓鱼吗!”
郑发知道单屠夫的脾气,示意朋友不要和他争吵,和颜悦色地对单屠夫说:“单叔,别发火,我是郑发,雄信的同学。小时候,我家穷,没东西吃,还到你家吃过猪大肠呢。我记得很清楚,你对我们很好的。”
单屠夫将鱼竿放在野草上,站起身,端详着他:“郑发,是理发匠郑瘸子的儿子?”
“是的,是的。”郑发满脸堆笑,“我爸经常说单叔是好人,找他理发还带猪下水。”
单屠夫突然爆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不能说我是好人,是郑瘸子爱吃猪肺,给他带点猪肺去,他开心了,就卖力给我剃头,要不然,他就偷工减料,也不好好给我刮胡子,兴许会故意给我刮出点血。”
郑发也笑了。那些老板们也乐不可支。
单屠夫接着说:“你小子现在怎么胖成这样,记得以前你瘦得像猴,喜欢爬树,老是爬上我屋后的柿子树,柿子没熟也摘去吃。听说你小子发达了,好哇,郑瘸子也不用在理发店摸万人头了,可以享清福了。”
郑发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之后,带着朋友们走了。单屠夫看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不一会,他继续钓鱼。也就是这天晚上,郑发宴请朋友们。在酒席上,有人提出来,在百花坳建个度假山庄。郑发拍了拍脑袋,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我怎么没有想到,这是个好项目呀,干!”这些都是当地呼风唤雨的人物,说干就干,很快地由郑发牵头成立了公司,合伙开发百花坳。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放在什么时候也不过时,从立项到征地,都十分顺利。天有不测风云,在他们万事俱备之际,却在单屠夫这里碰到了麻烦。
单屠夫死活不愿意离开老宅。
起初,郑发还是先礼后兵。轿车开到单屠夫家门口,郑发从车里挤出来,胡金星扶着他。他甩了甩手:“扶我干嘛。”胡金星讪笑道:“姐夫,你真的太胖了,要减肥。”郑发瞪了他一眼:“快去把东西拿上!”胡金星从后备厢里拿出两瓶茅台酒,还有花花绿绿的几个礼盒,跟在郑发后面,走到单屠夫家门口。老屋大门洞开,郑发知道单屠夫在家,却不敢贸然闯入,他喊叫道:“单叔,在家吗?”
“谁呀。”传来单屠夫中气很足的声音。
“是我,郑发。”郑发气有点虚,“我们来看您老人家。”
单屠夫说:“我还没老,别叫我老人家,杀头猪还没有问题。”
郑发觉得他的话里有杀气,两腿微微颤抖。胡金星说:“姐夫,进去吧,把话和他挑明,不就是个杀猪佬,有什么好怕的。”郑发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回过头:“你懂个屁,别多嘴,要坏了我的事,看我收拾你,你以为你练过几天三脚猫的功夫就把自己当武松了。”
胡金星咬了咬牙,头扭向一边,不服气的样子。
就在这时,单屠夫出现了,他跨出门槛,站立在那里,目光凌厉。他冷冷地说:“郑发,没想到你会打我老屋的主意,我明白告诉你,你就是堆座金山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将老屋卖给你,这是我祖宗留下来的,谁也别想夺走。”
郑发心里发怵,皮笑肉不笑地说:“单叔,有话好说。我只是来看望你,因为你是我尊敬的长辈,知道你爱喝酒,送上两瓶好酒孝敬你,别的事情不谈。”说完,他回过头,示意胡金星送上礼物。胡金星走上前,将酒和礼品放在单屠夫脚下。
单屠夫说:“赶紧拿走,老子受用不起,喝惯了白米烧,喝不惯你的好酒,拿回去给郑瘸子喝吧,你应该孝敬的是他,不是我。”
郑发叹了口气说:“单叔,我不是要霸占你的房子,我是想在这个地方建个度假山庄,也算是造福百花坳,为家乡做点好事。况且,我们会在镇上给你建个新房子,肯定不会比这个老屋差,就算晚辈求你了。”
单屠夫说:“别啰唆了,我说嘛,怎么会平白无故给老子送酒,还不是要我的老屋。我再说一遍,这老屋是我的命,要拿走可以,先拿走我的命。”
胡金星在旁边按捺不住了,咬牙切齿地说:“臭杀猪佬,我姐夫好心好意来看你,你竟然如此无礼。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这房子无论如何都要征用,由不得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单屠夫气得发抖:“你这个恶棍!给老子滚,你们都给老子滚!”
郑发朝胡金星怒喝:“胡金星,你混蛋!给我闭嘴!”
胡金星气急败坏地走到轿车旁边,拉开车门,上了车。郑发向单屠夫说了几句赔礼的软话,也上了车。他一上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气呼呼地对司机说:“开车,回去。”
单屠夫一脚踢翻了那些礼物,看着轿车朝山下开去。过了好大一会,他自言自语道:“这送上门的酒,不喝白不喝,就是喝了你的酒,老子也不会将老屋卖给你。”
郑发企图请李成元当说客,但是,李成元根本就无法说服妹夫单屠夫,还被单屠夫挖苦了一通。单屠夫说:“成元,你是不是得了郑发什么好处,替他说话?这么多年了,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我不会轻易屈服。那年,丁国强下放到我们这里,大家斗他打他,我保护他,和人拼命,后来他们斗我打我,我也没有屈服。如果郑发真给了你什么天大的好处,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他房子,但是有个条件,你用老鼠药将我毒死,死前将房子过给你,你给郑发,这样就一了百了了。你看如何?”话都说成这样了,李成元还能说什么,无功而返。
最后,郑发买通了镇里的一位头头,由他出面,以镇政府的名义,强行征收单屠夫的老屋。他们给单屠夫下达了搬迁的通知,单屠夫撕毁了那一纸通知,发誓要与老屋共存亡。这些事情,他都没有告诉儿子单雄信,他不想影响儿子,儿子是他的未来。那一天终于到来,胡金星和镇上那个头头带了十几个人,开着推土机上了山。单屠夫等待着这天,等待着最后一战,一手拎着一把雪亮的杀猪刀,面无表情地站在大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入侵者逼近。这是晌午时分,阳光照耀着百花坳山野和水库,也照耀着单屠夫。推土机的轰鸣以及镇政府头头的劝说,还有胡金星嚣张的威胁和辱骂,单屠夫横眉冷对。他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单屠夫高大的身躯和手中的杀猪刀还是有几分威慑力,强拆者不敢轻举妄动。就这样,单屠夫和他们僵持到正午。胡金星已经按捺不住,把开推土机的司机拉下来,自己跳上去,准备开着推土机推翻老屋。就在这时,在场的人都看到单屠夫身体直直地扑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单屠夫爆了血管,送到医院也没有抢救过来。出了人命,百花坳的开发也就暂停了下来。
单雄信看到有辆黑色的轿车开上了山。雨停了,天空亮堂了许多。山野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唤,水库里有鱼儿跃出水面,又落入水里,水面很快地恢复了平静。车子停在老屋门口,车轮上沾满了红土,车身上也溅满了泥浆。开车的是胡金星,他没有下车,熄火后,他点燃了根烟,注视着坐在门槛上的单雄信。
下车的是个女人。女人有张俏丽的脸,穿着皮衣皮裤,让她看起来有种丰腴的质感。是的,她是个丰满的女人。单雄信见到她,来不及穿上靴子,站起来,直勾勾地看着女人。女人一步步地走近前,单雄信渐渐地感觉到了女人的呼吸。女人走到单雄信面前,停住了脚步,媚笑道:“雄信,不认识我了。”单雄信内心一团火被点燃,眼睛热乎乎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女人说:“你还恨我?”单雄信弯下腰,穿上靴子,转身走进门,然后关上了大门,闩上。他背靠着门,看着天井上的一方天空,情绪变得异常复杂。
女人是胡金星的姐姐,郑发的老婆胡丽娜。此时,单雄信和胡丽娜一门之隔,曾经他们是多么亲近,现在却像隔开了两个世界。胡丽娜在门外说:“我晓得你恨我,恨我没有等你回来娶我就嫁给了郑发,我确实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你走后一直没有音信,我以为你对我死心了,到了大城市,爱上别的女人了。其实,我也恨你,你为什么要和我断了联系?郑发对我好,是真好,体贴关怀,让我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些你都做不到,我是现实的女人,光谈爱情救不了我。我知道你回来,就来找你,不是来和你谈情说爱,有些事情要和你讲清楚。我很清楚你的品性,你回来要干什么我也心知肚明。你爸活着时,你极少回来,他过世时你也没有回来送终,现在回来,你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你爸报仇。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在唐镇没有仇人,你爸真的是自己爆血管死的,和所有人都没有关系。百花坳的项目也停下来了,还能不能继续下去也不一定,你要不答应将老屋征用,也不会有人逼迫你了。你也不容易,冤仇宜解不宜结,退一步海阔天空,你最好还是回大城市去吧,唐镇这山旮旯之地,不是你要待的地方。我话说完了,走人,你好自为之吧。”
单雄信的眼泪流淌下来,不知是痛苦还是仇恨。
门外的轿车启动,然后开走了,百花坳重归平静。单雄信像一叶孤舟,被扔在茫茫大海中,孤独无助,又心有不甘。他从腰间抽出那把剔骨尖刀,扔在地上,咣当作响。早上,他本想去找郑发报仇的,没想到吃了王缺佬的那碗猪肝面,拉了稀,只好回家。这不,肚子又叽里咕噜叫唤起来,单雄信赶紧打开大门,朝茅厕奔去。
吃了止泻药,单雄信躺在眠床上,想着怎么报仇。无论胡丽娜怎么说,父亲是因郑发开发百花坳而死的,他罪不可恕。要不吃那碗猪肝面,直奔郑发家,也许他的计划已经得逞。现在,谁都知道他回唐镇了,郑发也有了防备,要杀掉他并非易事,他单枪匹马,连一个帮手都没有,这事情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作为单屠夫的儿子,他必须要去做该做的事情,否则以后九泉之下无颜和父亲相见。母亲过早离世,父亲一个人将他拉扯大,恩重如山。在唐镇人眼里,单雄信是个不孝之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就不回家了,将父亲一人扔在家里,甚至连舅舅李成元都觉得不可思议。只有父亲理解他,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怎么回事,他和父亲一样,都没有向任何人解释,也没有必要向任何人交代。
无头无绪。想了一万种杀死郑发的方法,都是实施不了的,除非他真是个会飞檐走壁的侠客,可是那些侠客只活在武侠小说里。想着想着,他沉睡过去。他做了个梦,没有梦见死去的父亲,却梦见了胡丽娜。
梦里,小水库里的水是蓝色的,四周的山坡上开满了野花。胡丽娜从远处跑来,越来越近,他跑过去迎接她。他们相拥在一起,热火焚身。他们脱光了衣服,一起跳进了水里,他们在蓝色的水中嬉戏,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突然,一条长长的毒蛇游过来,横在他们中间,他们被毒蛇分开了。毒蛇朝胡丽娜游去,她惊叫着,不知所措。单雄信奋力游过去,一把抓住毒蛇的尾巴。毒蛇回过头,狠狠地在他的脸上咬了口,他眼一黑就沉入水底,无力挣扎,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但是他还是可以听到胡丽娜的呼喊,她在喊他,不过,胡丽娜的呼喊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窒息,死之前的窒息。
他从梦中醒来,长长地呼出了口气,像是从死亡线上归来,睁大眼睛,看着黑乎乎的屋顶。
单雄信重新出现在唐镇街上时,已近黄昏。见到他的唐镇人,都用莫测的目光审视这个不速之客。他走过每个地方,背后都有人指指点点,或者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单雄信早已经心硬如铁,对这些根本就不屑一顾。他饿了,还是鬼使神差地走进了王缺佬的饮食店。生意冷淡,小店里就他一个顾客。他进入饮食店的那一刻,王缺佬像见到鬼般惊慌失措:“你,你怎么又来了?”朱春花也愣愣地看着他,满脸惊恐。单雄信平静地坐下来,手指头敲了敲桌面:“我难道不能来了?”
王缺佬战战兢兢地说:“能,能来,你想吃点什么?”
单雄信冷笑了声:“王缺佬,我和你远无怨近无仇,为什么要害我?”
王缺佬脸色变了:“我,我什么时候害你了?我们辛辛苦苦做点小本生意,就是图口饭吃,从没害人之心,唐镇上上下下,男女老少,谁不晓得我们是老实人。”
单雄信说:“那为什么早上吃了你的猪肝面,害我拉了一天的肚子?”
王缺佬可怜巴巴地说:“上有天,下有地,一大早就在市场上买的新鲜猪肝,面条也是新压的,不可能有问题呀,其他人吃了都没事,雄信,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可不能血口喷人。”
单雄信挥了挥手:“好了好了,算我自己倒霉,不怪你了,给我弄盘猪头肉,再来个韭菜炒鸡蛋,加壶米酒,赶快上来,我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了。”
王缺佬唯唯诺诺地说:“好,好,我马上去弄,马上去弄。”
酒菜很快上桌,单雄信旁若无人地吃喝起来。王缺佬夫妇坐在一边,沉默,不时瞥他一眼。不一会,进来个穿着白色夹克衫的男子,他显得干瘦,脸色苍白,看上去有几分儒雅。王缺佬站起来,笑脸相迎:“钟所长,你来了,请坐请坐。”
此人是唐镇派出所所长钟坤。他笑了笑:“王老板,今天生意不行呀。”
王缺佬说:“是呀,每年这个时节,生意都差,你要吃点什么?”
钟坤笑着指了指单雄信:“在所里吃过了,我来是找他说几句话。”
王缺佬说:“好,好,你们说,你们说。”
王缺佬是个聪明人,拉着老婆到店门口站着。一阵冷风吹过来,王缺佬倒抽了口凉气,缩头缩脑,朱春花浑身哆嗦。他喃喃地说:“今年春天真冷,应该回暖了。”朱春花说:“去年冬天暖和,所以开春就冷,倒春寒。”
钟坤坐在单雄信对面,审视着他。单雄信没理他,还是自顾自喝酒吃肉。钟坤先开口:“你是单雄信?”单雄信冷冷地说:“知道还问,你是谁?”钟坤笑了笑:“有个性,听说过你的一些事情,在唐镇中学读书时,谈恋爱、打架什么都干,可学习成绩就是名列前茅,最终考上大学,不简单,是个人才。对了,我叫钟坤,是唐镇派出所所长。”
单雄信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派出所所长很了不起?”
钟坤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说呢?”
单雄信说:“你自己感觉吧,我没有兴趣评价你。找我有什么事情,直说,别和我套近乎,我们不是一路人。”
钟坤摸了摸头发:“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做任何事情,要冷静,不要冲动,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另外,还想对你说,你父亲的死,和别人没有关系,他是爆血管死的,我们安排法医做了鉴定,你舅舅在鉴定书上签了字的。”
单雄信说:“你威胁我。”
钟坤又笑了:“岂敢,我的责任是保卫人民财产的安全。”
单雄信突然大声说:“派出所所长同志,请你从我面前消失,不要影响一个普通的人民群众吃饭,好吗?”
钟坤脸色阴沉起来,站起身,悻悻而去。
钟坤出门后,王缺佬夫妇过了会进来了。吃喝完毕,单雄信结了账,离开。离开前,王缺佬拉住了他,低声说:“雄信,你要小心。”单雄信内心感动,说:“放心吧。”
天已经黑了。街灯已经亮起,昏暗,鬼火般。有的小店已经收摊关门,镇上人家晚餐时分,那些土狗各自蹲坐在自家门口,等主人送上狗食,或扔过来的骨头。单雄信想去舅舅家里,很久没有见舅舅了,到底还是有些念想,可想了想,还是不去为好,他不想听舅舅的训斥,因为他没有回乡为父亲送终,舅舅饶不了他。估计舅舅也知道他回到唐镇了,正等着他上门呢,舅舅是不会主动来找他的,除非他出事。
还是回家吧,所有要做的事情,想周全了再说。
对于郑发,他要一击而中,不能有任何闪失。出了镇子,天黑如漆。打亮手电,只能够照亮眼前的小片空间,走过一步,后面曾被照亮的地方顷刻就被黑暗淹没。半天没有下雨,红泥路干爽了许多,但靴底还是会粘上泥巴,甩都甩不掉,就像是恶的命运。
拐个弯,再走一里地,就快到家了。他想把自己好好地放在床板上,让四肢舒展开来,得到充分的休息,要积蓄力量,迎接那致命的一搏。手机响了,接通电话后,耳畔传来女人的声音:“单雄信,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单雄信说:“我才回到家不到两天,哪那么容易就将事情办好。”女人说:“那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单雄信说:“你别急呀,事情办好,我自然会回来。”女人说:“快,你给个准信。”单雄信说:“我给不了你准信,我尽快办完事情回来吧。”女人说:“你还要不要钱了?”单雄信突然咆哮道:“要什么钱,我老爸都死了,还要什么钱!”女人挂掉电话,手机里传来短促的忙音。单雄信对着黑暗的夜色,大吼了声:“老子再不想过从前的日子了,老子不伺候你们这些骚娘们了!”
突然,他的头被罩住了。
几个人围住他,一顿暴打。他被打倒在地,沉重有力的脚纷乱地踢在他身上。有个人说:“不要打死他,教训教训他就可以了,免得他那么嚣张,目中无人。”他们打完后,有人扔下一句话:“单雄信,你小心点,识相的话就赶紧滚出唐镇,否则就不是打你这么简单了,要你的命!”那些人在黑暗中扬长而去。单雄信浑身疼痛,他咬着牙,没有叫唤出来。他不能叫唤,不能让那些恶棍觉得自己软弱。
躺在地上,潮湿的泥地让他的背脊冰凉。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扯掉罩住自己头脸的布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忍住疼痛,朝老屋的方向一步一步挪过去。这顿暴打,并没有使他产生逃离唐镇的念头,相反,更加坚定了报仇的决心。他想起了很久前的一天,他在学校被人欺负,伤了脚,父亲背着他回家的情景。父亲没有责备他,而是这样对他说:“雄信,要不让自己被欺负,就要让自己强大,挨打没有什么,哪个男人在长大的过程中没有挨过打,每一次挨打,都会让你更有勇气,只要你不惧怕,不当孬种。”
此时,他心里重复着父亲的那些话,然后自言自语道:“爸,我不怕,只要没有将我打死,我就不会倒下,我一定要给你报仇。”有夜鸟在林子里受惊飞起,传出夜鸟的惊叫。单雄信对着黑黝黝的林子说:“鸟儿,不要怕。”其实,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他要越过重重的障碍,去达到目的。天空中落下了雨滴,起先是稀疏的雨点,渐渐的密集,雨水淋湿了全身,他在呼啸的冷风中颤抖,咬紧牙关,向前迈进。
他的眼睛热辣辣的,眼眶里流出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单雄信在眠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没有出门,也没有拉开厚厚的窗帘,白天也是黑夜。也就是说,他在黑暗中度过了漫长的七十二小时。对单雄信而言,黑暗里,最适合舔舐自己的伤口,没有人看得见他的痛苦和悲伤,伤口慢慢地愈合。多少日子来,他都习惯了在黑暗中疗伤,和自己讲和,然后重新开始。有些伤口不会愈合,就让它出血,或者腐烂,再用刀子将腐烂的部分挖掉。他相信那些地方总会长出新鲜的肉芽组织,只要对自己够狠,没有什么难关不能渡过,而这些事情都必须在黑暗中完成。
新的一天是被清脆的鸟鸣声唤醒的。
单雄信走出房间门,眼睛被晨光刺痛了。三天三夜没有见到光明,这样突然暴露在光亮之中,眼睛有可能会突然失明。他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然后又闭上眼睛,再慢慢睁开,反复做了多次,渐渐地适应了光明。适应光明是他重生的第一步。当他看到瓦蓝的天和翠绿的山峦之后,他开始沿着小水库小跑起来,渐渐恢复体力。他觉得身体的每块肌肉、每个关节、每根骨头都有了活力,然后,他朝山下跑去。
可能是因为天气好,王缺佬的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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