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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底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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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底村庄 (第3/3页)

匆匆忙忙,直接开过去了,开往塔坳那个方向。

    桂林人开过去后,女人就听见林子里响起震耳的锣鼓声:

    “咚锵、咚咚锵、咚锵、咚咚锵……”

    女人像初进村庄那回一样,踏着林间朦胧的小道,朝着锣鼓声震响的地方走去。

    女人挤进人墙。

    仍然是熊熊的篝火,仍然是疯狂的巫师和舞棍的汉子,仍然是那颤人心弦的声音:

    “雄呢……啊……雄呢……”

    接着,又是激烈的锣鼓。

    锣鼓停,巫师唱,巫师唱毕,四汉子唱;四汉子唱完后,众人又齐声发吼。

    所不同的是,这一回大家吼完后,巫师并没有从供桌上翻下来,而是继续在供桌上狂抖狂跳着。女人听见巫师吼起她上一次没听到过的转韵调:

    二十四水流向东

    遇到蔡阳一场空

    二十四水流向南

    遇着蔡阳不敢盘

    二十四水流向西

    遇着蔡阳怪不得

    二十四水流向中

    叫你十层人马九层空。

    吼毕,巫师抓起供桌上升子里的米,向东南西各撒一下,最后再向头上的半空挥一下,便有米粒掉下来,掉在巫师的头帕上,掉到巫师脚边的桌子上。

    而后,巫师再舞。桌旁的四汉子亦把棍子舞得生花。五人声如杀牛:

    远看玉林高又高

    一层人马一层刀

    南斗六星交战马

    北斗七星挂战袍

    战袍挂在梭罗树

    天河取水来磨刀

    大刀磨得闪闪白

    小刀磨得白如霜

    逢着一个斩一个

    逢着两个斩一双

    一把大刀拿在手

    何愁江山不太平

    唱到后面,巫师要从供桌上跳到地下来,四汉子挥着棍子,不让巫师下地,巫师只好在供桌上边舞边绕圈。桌边的四汉子紧紧把持着,没给巫师下地的机会。最后,四汉子将供桌连同巫师一齐举起,向熊熊燃烧着的篝火投掷过去。巫师在火中一晃却不见了,而供桌则燃烧起来,给兴旺的篝火再添一股黑烟和激烈的火色。

    四汉子仍然绕着篝火狂舞着,锣鼓声愈发地猛烈。

    四汉子舞着舞着,不知是因为离篝火太近,炙烤得受不住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们纷纷脱去衣服,打起赤膊来。至后来,连下面的裤子也抖落到地上,一丝不挂了。手上的棍子也转移了地方,夹到腿根里,成了男人的根,朝着红红篝火,做着夸张而粗俗的交媾动作,口中的狂吼亦更加粗野难听……

    女人掉转头,离开了这个场面。

    女人听到后面粗野的吼声中,又夹杂着那颤然的祈祷声:

    “雄呢……啊……雄呢……”

    同时,空中响起振聋发聩的三声火统声,女人身上悸了一下。这时,女人忽然看见树丛后面似有幽灵一般,闪出一个怪影。

    那不是巫师吗?女人眼尖。

    巫师一晃一晃,很快晃到女人前面。巫师在地上抖了抖衣袖,摇了摇脑袋,做了两个跳香的动作。这才三五下脱去身上的宽袍大氅,揭开头上的罩帕。

    竟然是老人。

    老人在女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大竹筒。

    女人见过,这个竹筒是老人常用来盛井水喝的。村上许多人都有这样的竹筒。

    老人说:“拿着它,到时有用。”

    十五

    远处的枪声已经响了一夜一天,很密集,很激烈,将一个村庄都震动了。村上的狗们恐惧地吼起来,在墙根,在篱笆脚,惶惶地窜着,仿佛被什么东西砸着了尾巴。

    那惨烈的枪声第二天晚上才稀疏了些。

    村上人家紧闭着家门,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走动。只有凄凄的风,刮着,鸣着,像有什么鬼怪在空中盘旋着,久久不愿离去。树枝上的秋叶,似乎就是这天掉光的,地上陡然积起厚厚的一层,仿佛要把村里的恐惧全部埋掉。

    狗们的吠声也不知什么时候止住了,村上愈发地萧肃。

    老人在火膛边静静地坐着。他没抽烟,那长把烟斗搁在壁角里。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盛着阴阴的火膛里投射过来的火光。

    女人站在门边,等待着老人。

    老人似还没有走的意思,竟弯弯腰,将火膛口的残枝断柴往火膛心塞一塞,火膛屋立刻旺亮起来,刚才的阴气被一扫而光。

    老人说:“这是我的过错。”

    女人说:“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

    老人说:“当初就不该……嗐!”

    女人说:“也许是天数,人是没有办法的。”

    老人不吱声了,站起来。女人将门打开,让老人先跨过门槛。

    老人和女人缓缓走进树林里,走进阴惨惨的夜色里。

    女人手上提着那只竹筒,一晃一荡的,不时在移动着的腿上撞来撞去。

    女人和老人从林间空地旁走过。空地中心还留着篝火的灰烬,女人耳鼓里就响着那激烈的锣鼓声,那粗野的狂吼声,那虔诚的祈祷声。

    老人的样子却无动于衷。女人真不敢相信这个老头会是供桌上那狂跳狂吼的神神秘秘的巫师……

    两人不一会儿就到了小山边的枫树下。

    朦胧的月色里,温泉静如处子。原先那乳白的热雾,此时变得有些青紫,散发着隐隐约约的腥臭。清明的泉水混混浊浊的,颜色变成黑红,透着恐怖。

    老人说:“这池温泉的源头在塔山上。塔山上的人血浸到土里,染黑了源泉,这温泉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女人望望老人,又望望这奇特的温泉,脸上全是惊愕。

    “这是第三次被染黑了。”老人说,“第一次是五十年前。那时桂林人占着云塔,宝庆人往上冲,在塔坳上跟桂林人对砍,砍了个满坳血尸,第二天早上温泉就成了这个样。”

    女人感觉胸口有些闷,竹筒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

    老人说:“第二次是三年前你进村那几个晚上,桂林人为了报复胡子和黑痣,在塔坳上恶战了一宿,那黑血也渗到了这温泉里。”

    望着这异味异色的温泉,女人的感觉越来越承受不了了,她的胸口已经闷得不行,肚里开始翻涌起来。

    老人并没发现女人的异样,他望着温泉,沉浸在深深的思绪里。

    女人把竹筒撂到一旁,蹲到地上干呕着,却什么也呕不出来,憋得难受至极,满嘴的酸水直往下淌。

    老人推开女人,说:“你站一边去吧。”

    女人垂着头,踉跄着走开,远远避到枫树那边的山脚。

    老人拾起地上的大竹筒,取了塞子,伏身泉边,将大竹筒用力埋进泉水里。黑红的温泉水冒出一个个响亮的气泡,冒出一丝丝恶心的血腥味。

    十六

    夜里,老人搬开竹椅,与女人和秋儿一起,钻进洞里。

    老人说:“这洞就叫沙角洞。”

    女人举着毕剥炸响着的松明火,三人的影子在洞壁上招摇着。洞口处很小,稍进去就宽敞得多了。有点潮湿,不知何处传来淅淅沥沥的泉声。未知名的洞鸟从黑暗里穿出来,在三人头上划一个圈,又掩入黑暗中。

    秋儿的小手紧紧握在女人手中,但还是有些害怕,死死贴牢女人,不肯松开丝毫。

    老人提了那只灌了血泉的大竹筒,走在女人和秋儿的后面,偶尔咳一声,洞里的回音就要拐着弯儿,荡好一阵。

    在洞腹宽敞处,女人看见一个个鼓鼓的麻袋山一样堆着。女人就猛然记起三年前宿在老人的仓房里做的梦,梦中马背上的麻袋,就这个样,毫无二异。

    女人松开秋儿,用手在麻袋上按一按。里面有沙沙的细响,像是发了潮的谷子,再在一只麻袋上按一按,里面则硬硬的,沉沉的,似乎是枪支弹药之类的东西。

    洞腹的另一头,那麻袋堆成的小山已缺了一半。女人举火细瞧,地上散有橙黄的谷粒和零星的子弹。秋儿看见尖尖的子弹,眼睛就放光,赶忙伸出小手,俯身去拣拾。女人眼快,用脚踩住子弹,重新抓牢秋儿的手,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过了洞腹,洞里又窄起来。

    三人脚跟脚走着,没有谁吱声。只有脚下沙哧沙哧地响着,显得空寂而沉闷。

    前后大约费了一个时辰的工夫,便到了另一头的洞口。

    三人就立住不动了。女人看见洞口挡着一个又宽又厚的巨石,那巨石爬着青色的苔衣,上面淌着湿湿的水气。

    老人上前一步,接过女人手上的松明火,顺便把自己手上的大竹筒交给女人:“出了洞,那只凶猛的狼狗要向你扑过来,你就赶紧将竹筒摇几下,狼狗就会停下来,等着你给它喂竹筒里的血泉。”

    女人低头望了一眼手中的竹筒。

    “狼狗喜人血,对血泉爱得不得了,你给它喂了血泉,它就会把你当成主人,你要它干什么,它就会干什么。”老人说完,举着火把,转到巨石后面,在一个隐蔽处摸索了一下,立刻就有隆隆的声音响起,洞石缓缓向一边启开了。强烈的夜风自外面吹进来,吹得女人和秋儿不禁打了个冷战。

    女人和秋儿爬出洞外。

    “我在村上等你娘崽俩!”老人在后面大声喊道,声音有些幽远。

    老人的喊声还没消失,那洞石又轰隆隆关上了。

    女人回头望望,觉得有些晕眩,仿佛刚从一个奇异的梦境中浮升出来,竟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抬头仰视,天上布着云层,看不见月亮和星星,寒风还在呼啸,鸣着树木,挟着夜气,似乎在向女人示威。

    又一个冷战,女人的背上一阵微麻。

    “娘,你看,那是什么?”秋儿却安然镇静,他指着头上一处地方,惊喜地叫着,那派头真有点男子汉的味道。

    “那是云塔。”女人瞧瞧夜色中高挺的云塔的暗影,将竹筒换一只手提着,回头牵住秋儿,向塔影慢慢爬去。

    “嗖——”

    这时不知从何处射出一样东西,径直向女人和秋儿逼将过来。

    “娘——”秋儿惊起,扑向女人,把头埋进女人裤裆。女人也吓了一跳,手上的竹筒差点掉落地上。但女人旋即镇定下来,立稳了脚步。女人知道那是什么了。

    就在那物将要扑来时,女人赶紧将手上的大竹筒摇晃了几下。

    哗哗啦啦一阵响动,那物立即刹住了,是一只狼狗。

    狼狗摇荡着刚才还支棱着的长尾巴,眼巴巴地望一眼女人,又望一眼女人手上那个大竹筒,随后垂着个头,温驯地伏到女人前面,伸出舌头去舔女人的脚尖。

    女人平端了竹筒,将筒嘴对至狼狗的舌尖……

    十七

    曙色中,女人看到了老人曾讲给他的故事:庙宇、王桶、锅、灶。女人仿佛又看到胡子和黑痣正将陌生人和那几个枪兵,往王桶里扔,然后把翻涌着开水的铁锅抬到桶沿上,朝桶里倾去……

    女人还发现,这山上也如村里一样,到处铺满厚厚的落叶,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给尾夜的山平添一份静寂。

    在狼狗的带领下,女人和秋儿走进一座破庙。庙里黑黢黢的,三五尊面目全非的菩萨缩在阴森的角落里,也不知多久没享受到香火了。转至庙后,砖墙上开了一个门洞。出了门洞就到了塔脚。狼狗三蹦两跳,便纵上塔脚的石级,转瞬钻人塔门,把女人和秋儿抛在后面。

    此时山下又陆续响起枪声。

    女人仔细瞄了瞄头上的塔影。女人觉得这塔虽然高大,但离得太近,反倒不像在村上遥望时那般神奇,而显得极平常。可就是这一座极平常的塔,竟让宝庆人和桂林人械斗了那么多年,死伤无数。

    狼狗重新出现在塔门时,它身后已经站了一个人。

    是黑痣。

    “你娘崽俩先在庙里歇着,胡子要督着弟兄们把山腰上的桂林人压下去之后,才有机会与你俩见面。”

    说完,黑痣又隐人塔里。

    女人,秋儿,狼狗,一齐回到庙中。

    女人再一次把大竹筒对准狼狗的嘴巴。狼狗喝到了血泉,尾巴直甩,四脚在地上不停地刨着,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喝足了,便四处蹦,庙里庙外地乱跑。过一阵又跑回来,围着女人和秋儿兜圈,做摇尾乞怜状。

    秋儿跟狼狗戏耍了一会儿,倦了,倒在一尊菩萨旁睡去。女人听见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集,且不断有人从庙外跑过,到塔上去,然后又从塔上跑下来。

    大约是中午时分,黑痣匆匆走出塔门,跨进庙里,脸上全是焦虑,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沙哑着嗓门问:“早晨是谁将你们娘崽从洞里送出来的?”

    女人觉得黑痣这个问题问得怪异,说:“这不是你安排的吗?”

    黑痣骂道:“这老家伙!你俩出洞后,那洞门就再也打不开了。枪支弹药取不出,不是等着桂林人来砍我们的头!这老家伙做绝了,妈的!”

    女人不再说什么。

    黑痣走后,女人把秋儿叫醒,提了大竹简,跟狼狗一起上了塔。

    在塔顶的圆洞里,女人看见了胡子。

    “怎么办?啊?!”胡子朝黑痣吼着,在洞里团团直转,似乎对女人和秋儿的到来毫无知觉。

    女人从塔眼里朝下瞥了一眼,但见塔坳上的尸体横七竖八,惨不忍睹,而桂林人又一次纠集拢来,正等着往上冲。他们的人马至少还有一百多号,而胡子的弟兄们虽然还有好几十,却伏在山腰的掩体里不敢轻举妄动,因为那几挺机枪早已成了哑巴,弹盒里也许会有几颗零散的子弹,大概也顶不了几下了。

    女人回过头,对站在胡子边上的黑痣说:“你先下去一会儿,我与胡子有话要说。”

    黑痣瞅瞅胡子,低头下了塔。胡子望着山下,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

    女人说:“我来请你兑现诺言。”

    胡子把目光从塔外收回来,朝女人瞪一眼,无声。

    女人取下大竹筒上的塞子,将最后小半筒血泉喂了狼狗,然后一手抚着狼狗的头,一手紧抱秋儿,眼睛死死盯住胡子。

    女人说:“你说过,只要我给你生了崽,我要什么,你给什么。”

    “你要什么?”

    “你看呢?”

    “你说要什么吧,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

    “你还有一样东西。”

    “什么?”

    “一条命!”

    胡子望望女人,像是没听懂她的话似的。

    女人说,“当然,你舍不得你的命,也没关系,只是秋儿你永远也得不到,我和秋儿现在就从这塔眼里跳下去,绝了你的种!”

    胡子似有所悟:“你是什么人?要要我的命,要绝我的种。”

    “这你没必要操心。”

    “天要灭曹,我也没法,反正今天已没退路,死在桂林人手里,还不如死在你手里。”胡子说着,就向塔眼移去。

    女人在秋儿头上拍一下,低声说道:“喊声爹。快喊!”

    秋儿就猛喊一声:

    “爹——”

    胡子回头,那胡须丛中的猫眼闪耀起幽亮幽亮的光。胡子点点头,露出一丝笑意,旋即从腰里抽出短枪,点着女人的眉心,咬着牙吼道:“把秋儿松开,我要亲亲他。”

    女人松开秋儿,同时将竹筒向胡子扔过去。几乎同一瞬间,那狼狗的长尾巴猛一竖,一声狂吼,拔地而起,子弹一般射将出去。

    胡子猝不及防,被狼狗撞出塔眼。

    狼狗也悬出塔外,两只后爪紧紧地铆在塔砖上。

    塔外传来胡子的惨叫。

    十八

    女人、秋儿和狼狗一齐下了塔。

    黑痣横枪堵在塔口,双眉倒竖,眼里喷着怒火:“你这**!胡子南征北讨,没遭在日本人手里,也没遭在桂林人手里,却遭在你这**手里!”

    女人说:“你开枪吧!”

    黑痣犹豫了一下:“念你替我生了一个崽,放你走,把崽留下!”

    “你的崽?你问问秋儿,他姓什么,你姓什么。”

    秋儿的小眼睛望着黑痣的枪眼,畏惧地直往女人身后躲。

    黑痣蔫了。

    “给桂林人让条血路,也留下你们几十号兄弟的性命。”女人用命令的语气说道,“然后我再给你生个崽,姓你的姓。”

    黑痣只得照办。

    塔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女人发现山上的落叶格外绚丽。她弯着腰,用竹帚扫着落叶,从塔脚,从两边的林子间。将随意堆积着的落叶往庙前的灶边扫。秋儿与狼狗在远处追逐着,嬉戏着,玩得非常开心。

    不一会儿,灶边就堆起两堆厚厚的落叶。女人在灶里点着了火,再用竹叉一把一把叉起落叶,往灶膛里添火,于是有明亮的火光从灶门里映出来,映着女人秀丽的面容。

    灶上的铁锅连着自庙后架过来的竹笕。竹笕上流着清幽的山泉,很快将铁锅装满。女人起身,将竹笕移开,再弯了腰,往灶膛里叉落叶。

    渐渐的,锅上面有了热气。

    女人动手往锅边的大王桶里舀水。女人手上的竹勺很大,几下就将锅里的热水舀去了大半。锅里的水舀完了,大王桶里便有了小半桶热水。

    天已麻黑。

    女人朝庙里喊:“快出来,水烧好了。”

    女人一边喊着,一边又移过竹笕,接满一锅山泉,并在灶膛里添上一把落叶。

    黑痣从庙里跑出来,见了王桶里的热水,就脱光衣裤爬进桶里。

    女人继续在灶前添着落叶。

    四周的夜幕越来越沉,满山满岭都阴气寂寂的,有些森然,只有灶膛里的火显得格外明亮,从灶眼里伸出火舌,舔着这夜的岑寂,舔着女人悠悠荡荡的神思。

    黑痣在桶里喊:“进来,赶快进来!这跟村上的温泉一样。”

    女人又添了两把落叶。

    女人将秋儿叫过来,一边示范,一边对秋儿说:“你就像娘这样,往灶里叉落叶,要不停地叉,将火烧得旺旺的。”

    秋儿就学女人的样,往灶膛里不停地叉着落叶。狼狗守在叶堆旁,瞧一眼山下,又瞧一眼秋儿手上的竹叉,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将地上的落叶扫得沙沙响。

    女人脱个精光,将她那直溜修长的俊腿搁上桶沿。

    黑痣扑向女人,一把抱住那细细软软的腰肢,如饥似渴地啃着。

    “饿慌了吧?”女人说,“先别急,等你泡干净了,再干也不迟。”

    “泡了半夜了,还不干净?”黑痣有些迫不及待。

    女人用她那柔韧的手指,在黑痣身上不紧不慢地搓揉着,搓出一条一条的污垢。黑痣顿觉通体舒服、畅快,解开女人的手,张开双臂,重新把女人的腰肢揽住。黑痣的嘴巴戳到女人脸上:“现在总算干净了吧?”

    女人挡着黑痣的攻击,骂道:“鬼家伙,死没良心的。我给你搓了,你就不给我搓搓?我也想干净啊。”

    “你本来就蛮干净的,你身上好白,像雪一样。”黑痣无可奈何,学女人样,应付地在她身上搓揉起来。

    “好舒服!用力,再用点力气!”

    黑痣搓得筋骨松软。女人见黑痣松了劲,猛然用头向他胸口撞去……

    黑痣一股火气冲上来,把女人一把搂过来,抵到桶壁上,大张旗鼓干起来。

    一场战斗下来,黑痣已几天没合一下眼,现在又在热水里泡了半夜,再跟女人拼死拼活一番搏击,自然元气大伤。

    望一眼死蛇般半浮在热水里的黑痣,女人说:“再给你添几瓢热水,你在里面多舒服一会儿。”然后起身,爬上桶沿。

    灶膛里还冒着晃亮的火光,锅里的水已经沸腾。秋儿不知何时已睡倒在草堆上,那狼狗忠实地守在一旁。

    女人拿起那个大竹勺,从锅里满满舀了一勺滚烫的开水,从桶沿上倾下去。

    “**,你干什么!”黑痣在下面惊叫起来。

    女人接着又倾一勺下去。

    “**!**!”黑痣的手脚在桶壁上撞得啪啪啪乱响。

    女人再一勺,又一勺……

    狼狗悠闲地拖着长尾巴,慢慢走过去,在桶外绕了两圈。

    十九

    按照老人的吩咐,女人准备把胡子和黑痣的尸体运到山下去。

    狼狗从庙里冲出来,嘴上叼着一只骷髅。女人还认得那骷髅的眼洞,认得那鼻骨、那下巴颏儿。女人抱过骷髅,大放悲声。

    女人跟老人一起,把胡子、黑痣和骷髅一并葬在小山边的枫树下。枫树下的温泉透亮如初,清明如初,倒映着枫树上的残红,倒映着挂在枫树尖顶的流云。

    老人说:“当初为了制伏桂林人,我把胡子这畜生送上塔,岂料他断送了那么多性命。他是罪有应得,我也是报应哟!”

    女人望一眼愈加苍老的老人。

    老人又说道:“你把秋儿留下吧,吴家就这根苗苗了。”

    女人一边点头,一边向村外走去。

    秋儿牵着狼狗从后面追上来:“娘,你还没告诉我,谁是我爹呢。是不是那个打日本鬼子的神枪手?”

    女人默然。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真正应该是你爹的,只剩了个骷髅,将你种在我肚子里的是黑痣,而当你出世的时候,你的爹又成了胡子。”

    无法回答。女人不知从何说起:“你去问爷爷吧,他会告诉你,你是他的孙子。”

    秋儿牵着狼狗向老人跑去。

    女人望望头上的光树枝,望望远处隐隐约约的塔影,低了头,像来时一样,迈开挺直颀长的俊腿,踏着窸窣的绚烂的落叶,离开了塔底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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