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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奇迹 (第1/3页)
一
天开始黑下来的时候,有一张无形的大嘴巴,将黄昏的辉煌毫不留情地吞噬掉。连窗外的各种声音,包括车声、人声、犬声,以及火车长长的嘶鸣,也逃亡一般开始远遁。连星星都懒得露露面,躲在初夜迷雾的席梦思里做着野合的痴想,显得那样的诡秘。门和所有的窗户都被关上了,我想关住自己,同时也把世界关住。虽然其时有一双长腿,聊斋一样从过道慢慢拖过去,带着几分阴森和几分对于夜的不动声色的抗争。而过道的另一头则有一扇门虚掩着,淡淡地洒出一扇晕光。我知道那是对那双长腿的昭示,那双长腿迈进去,迈进初夜迷迷离离的诱惑……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正端坐在办公室等待一个奇迹。
天黑下来之前,我和妻子在家里搞了一次有板有眼的中型“武术表演”。
那是因为叶茜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下午我不在办公室,妻子去会计那里领我的工资时,发现了我信袋里叶茜寄来的明信片。明信片上写着一首小诗。这样的诗虽然比汪国真的诗词含蓄多了,但男人读了仍会神不守舍,女人读了却要怒火中烧。且没有落款,神神秘秘地没有落款。没有落款却落下了把柄。因为天底下所有的明信片都是应该落款的。中国人行不隐名坐不埋姓敢做敢当,不落款意味着什么?自然是意味着暧昧,意味着阴谋,意味着鬼鬼祟祟,意味着见不得人。妻子将明信片幅度很大、频率很高地晃着,像冲击巴士底狱那样冲进了家门。我默然,我无动于衷,我是久经考验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我仍在和两岁的儿子玩八音电子手枪。这是我前不久出差从北京买回来的。我很清楚儿子和我一样喜欢刺激。刺激也许接近奇迹。至少八音已够响亮,够缤纷,够丰富,够浪漫了。然而八音远没妻子那用青筋突暴起来的嗓门热闹。八音电子手枪在妻子的强烈炮火攻击下,显得黯然失色。我顺手给妻子尽管已经有点扭曲但仍然不失漂亮和细嫩的脸蛋就是一巴掌。我觉得这与在那张脸蛋上亲吻同样的潇洒、风流和很有必要。同时也是给儿子的八音电子手枪壮壮威。儿子究竟还是小孩,缺乏临战经验,他哇的大哭起来,畏畏缩缩退至门角。妻子身上几乎所有的器官都成了军事武器,一齐向我猛轰。她撕掉明信片,又冲过来撕我的脸,撕我的衣服,而后从衣架上取过撑衣服用的铁杆,做张飞摆长矛样向我冲刺。我知趣地退至屋外长着野菊花的草坪上,我实在怕她在窄小的屋子里英雄无用武之地,施展不了功夫也解不了恨,从而白白浪费了这么辛辛苦苦制造出来的战争气氛。那铁杆便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样从一侧呼的挥将过来,击在我的大腿上。我像第一次吃四川麻辣豆腐那般,感觉全身颤了一下。我奇怪她为什么不敲我的脑壳,也不扫我的后腰,却偏偏击我这多少长着两股肉的大腿。是怕刚领的几个工资变成医药费,还是出于爱情所做的一次精心的选择?女人总是在最危险、最关键的时刻,保留着一份可怕的细心。女人的诅咒也是爱,女人的痛击也是抒情的。我简直感动了。我望着妻子手中明显弯曲了的铁杆,我说:“你可以再来一下嘛,我需要你的铁杆,甚于阳光和空气。”妻子怔了怔,铁杆没再顾及我的感觉,便抽泣着扭头进了屋子。
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战争未能进入高潮,也未能创造奇迹。
我只好离开家,从黄昏里走进我的办公室。战争引起的亢奋,要不了多久就被初夜的黑暗一丝丝隐去,只剩下一片茫然。我只觉得这黑暗实在博大精深,可隐蔽一切,包容一切,甚至稀释一切,就如一块海绵,能把恼怒、烦闷、误会,以及仇恨统统吸进去,然后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释放出来,释放得无影无踪。
我就藏在这黑暗里,默默等待一个奇迹。这黑暗应该是最容易产生奇迹的。我一直不愿开灯,哪怕办公室的日光灯再温柔、再具情趣,就如女人酥软的胸。我不知道这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迹。但我有一种预感,这个奇迹正在慢慢走近我,就要走进我这深邃邈远的黑暗里,我将以一种虔诚的心情,企盼着那个绝妙的时刻的到来。
我在等待一个奇迹。
我调动着我全部的感觉、全部的智慧,在一个黑暗得十分神秘幽深的世界里,等待一个奇迹。
二
颜平正蹲在河边的古城墙上读着《离骚》。颜平的声音时缓时急时高时低,颜平激动不已,怆然涕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其实颜平并非完全能够读懂《离骚》。《离骚》深奥无比,象征手法满天飞。明喻、暗喻、隐喻无孔不入。我大学时的教授就说他读了两个大学,才勉强对《离骚》有了个一知半解。颜平说他一出生,他的妈妈就跟人走得不知去向,所以他只读到初中他父亲就扔了他的破书包,他便在街旁摆了一张桌子给别人刻章子。可颜平偏偏觉得那桌子受了委屈,那张桌子应该担任更为神圣的责任,而不应该用来干刻章子这么低级的行当。颜平开始一边干活一边在脑袋里构思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把自眼皮下面晃过的每一双眼睛、每一个胸脯、每一片彩裙,以及彩裙里放肆地扭动着的或肥大或瘦削的屁股,都看成是一个个激越的句子。当他把这些句子忘乎所以地抒写在自己的腿上、手上和桌面上之后,他就将自己看成是堂而皇之、地地道道的浪漫派诗人了。中国最早也是最大的浪漫派诗人当推战国时的屈原,颜平当然就要理直气壮地读《离骚》。后来颜平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到一本没了角角的《屈原传》。颜平便突然感悟到了什么。他拿《离骚》与《屈原传》作了一番研究,终于得出一个十分聪明的结论,他说屈原的《离骚》并没啥了不起的,了不起的是屈原投身汩罗的非凡壮举。他说屈原成为大诗人的主要原因,是屈原的悲壮之死,他崇拜《离骚》尤其崇拜屈原。颜平悲怆地又读了《屈原传》最末几句颂词,就把《屈原传》和《离骚》端端正正地置于城墙上,而后拂拂衣袖,后退一步,行了三个惊天动地的跪拜大礼。末了,颜平毅然将河风吹得微微飘起的衬衫一撩,纵身投向墙下幽幽流淌的深河。
旋转的地球就莫名其妙地停顿了一刹那。
正是炊烟袅袅、华灯初上的傍晚时分。四周的山峦影影绰绰,诡谲神秘。河水被晚风吹得一皱一皱,仿佛深夜的行人被无头鬼怪吓出满身的鸡皮疙瘩。一渔火明明灭灭,在水上闪动困惑的眼睛。岸边有人影踽踽晃过,恍若找不到归宿而无所寄托的幽灵。
这幽灵便是敏。
敏刚挣脱林的纠缠,漫无目的地荡着,似要让凄凄的夜风拂去周身的不畅。林小时候与敏做过邻居,敏如今忽然成为亭亭少女,胸前很奔放地颤着魅力,林便有些心神不定。敏厌烦地望着林燃烧的眼睛,心上滋生不出任何热情。其实林英俊潇洒,高鼻梁挺得不亚于太阳神阿波罗。只是阿波罗的神光融化过不少时髦女郎,就是感动不了敏。敏鄙夷地走开了,走上蜿蜒河岸,肩上的长发在夜幕上划出一道无形的印痕。
于是,敏便看到颜平往河中纵跳的风采。敏吃惊地尖叫了一声。夜的黑暗立即被划上了一道口子,一直划进一心要做浪漫诗人的颜平的感觉里,虽然颜平未来得及回头看看是谁便倏然钻入水底。有一瞬间,颜平甚至忘记了屈原精神,认为做不做浪漫诗人已无关紧要,紧要的还是要拥有这一声清脆动人的啼唤。好在颜平很聪明,选择了这处不深不浅的佳境,不会伤筋折骨和沉溺水底,同时又能使出屈原派头,之后颜平毫不费劲就上了岸,并极迅速地搜寻到了仍然惊讶地伫立着的敏。颜平咳咳喉头,举着湿漉漉滴水的《离骚》和《屈原传》,昂然向敏走去。
颜平说:“感谢你那一声欢呼。”
敏望着颜平,怔在那里。
颜平说:“你知道伟大的浪漫派诗人屈原吗?”颜平将手中的《离骚》和《屈原传》优雅地晃了晃,便有无数水珠天女散花般从书页中抖出。
敏忽然就对颜平产生了奇特的敬意,目光熠熠,闪动着温柔,将这幽暗的初夜召唤得有些晕眩。敏依稀记得中学学过的屈原,就说:“屈原也跳过江,跳得很壮烈。”
颜平说:“屈原还跳得很有风度、很迷人。”颜平在心里一个劲儿地感激敏。
敏说:“屈原好傻,要跑到那么汹涌的泪罗江去跳,不像你一样,找个如此安全可靠、万无一失的地方。”
颜平说:“那是因为屈原的身后,没有一位甜蜜的姑娘。”
三
我彻底放弃了年会组织的张家界风景区的游览,虽然谁都说张家界是从画家的画布上跑下来的。我提前两天买了离开大庸的火车票。理事长为我的这一动向深表遗憾,理事长说我的论文只要一宣读,就会引起轰动效应,而放过这个机会有点不应该。我说,有一个女孩正在等待着我的效应,她恨不得我马上就走到她身边去,她很漂亮,她的嗓音胜过夜莺。理事长不明白我说的什么,他用观察神经病患者的眼神望了我一会儿,就摇着头无可奈何地走开了。我如释重负,十分感激理事长不再纠缠着我谈啥效应。我打了一个响指,走回房间,把叶茜那张放大了的彩照从枕头下拿出来吻了吻,然后塞进已整理就绪的挎包里。我心里说,理事长大人,你若有了这张玉照,你也一定不在乎什么轰动不轰动的。
“肖亭电话?”我到大庸的第二天下午,招待所的服务员就虎着脸将我从会议室里叫了出来。我很奇怪,在这么个我一无亲二无邻的城市里,谁会给我打电话!看服务员那一脸阴云,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八成是公安局一个什么科的传讯了。不过我尽量往好处想,强把坏念头往下压,我这人不喜欢悲观,可能是我就要成为新闻人物了,记者们要搞我的追踪报道。世上那么多的知名人士那么耀武扬威、不可一世,这回难道不应该轮到我了吗?我生来就应该是知名人士的,我有许多知名人士的优秀品质,比如谦虚,比如失眠,比如见了熟人、生人特别是女人,都喜欢或居高临下或装模作样地去握手。只是我有生以来,好像还从未有过足以成为知名人士的惊天动地的哗众取宠的业绩,论文未及宣读,就是写过几篇小说,领到几笔稿费,在妻子面前眉飞色舞过几回外,再没有过别的风光。当然天底下偶然的或日出于意料之外的事情,也不见得就没有,说不定时来运转,一夜之间就将成为新星、明星、巨星抑或别的什么星哩。我暗暗给自己打着气,好像手中拿着单车打气筒,心里面自然充满了对这个来历不明的电话的憧憬。
“你是亭吗?”电话里一个女中音,动听如夜莺一般。我顿时忘掉了成名的痴想,我只感觉出接一个女人的电话,比一切甚至包括出任部长都更有意思。我把话筒抓得极紧极紧。
“你听得出我是谁吗?”那女中音多甜,好像加了牛奶。
我说:“你就是你,是一个给我打电话的女孩子,我成天就盼望着女孩子给我打电话。”
“废话,你就知道说废话!”
我说:“我的宝贝,你该分配工作了吧,我在四处打听你的消息呢,这次我出差就是为了……”
“别讨好卖乖了,你们男人就喜欢利用女孩子的弱点。”
“这不是女孩子的弱点。这是因为一个优秀的男性公民,有关注像你这样的女孩子的天职。”
“谁知道你心里还有没有一个叶茜?!”
我立即把话筒紧紧贴着胸口,我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听听我的心跳,我无时无刻不在为你猛烈地搏动!”
叶茜说:“谁知你为谁搏动?”
我说:“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晚上快10点的时候,火车到达怀化站。我匆匆挤出出站口,就见前面那棵浓郁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是叶茜。有斑驳的灯光从树叶间悄然漏下,叶茜好斑斓、好漂亮,恍若神秘世界里的仙子。我一眼就认出了叶茜那件飘逸的淡绿色连衣裙,那是在边城时她穿过的。叶茜是一个有心计的女孩子,她知道如何向一个男人标志自己。
我从拥挤的人流中稀释出来,几步就走近梧桐树。我闻到一股优雅的清香在四周盈盈荡漾,我的鼻翼和唇同时极流畅地张了张。我捧起叶茜的小脸时发现乳白色的灯光正好映在上面。叶茜的眉心点缀着一颗微黑的小痣,像是画家不经意而遗落在宣纸上的灵感。她那稍稍张开着的红唇,有些微妙的干裂,含蓄地表示着一种渴望。
我把叶茜的头揽在胸前,一只手深深插进她鲜润的头发里。我意识到,包抄着我的腰的那双小手,很紧很抒情。
车站上方的大钟,这时洪亮地敲响了十下。
叶茜的双手便松开来抽回去。她在我怀里扭动了一下,望了望车站上方的大钟。
叶茜说,“记住这个时刻。”
我说:“记住了,晚上10点。”
叶茜把小手放进我的手心,我们牵着手离开梧桐树,走进那连夜风也变得缤纷的街市。叶茜告诉我,她在那座挂着红招牌的公司里上班。
四
她又开始在那边下死命地擂壁板了,砰砰砰砰,犹似炸石山的连响炮惊天动地。我特别奇怪,这年深月久的木板,在她的强大攻势下竟没有碎裂。她同时还要大呼阿毛阿毛阿毛,分贝高得出奇。别人都一律准确地唤我阿亭,她偏偏要叫阿毛,真令人哭笑不得。我曾义正词严地纠正过她。她说:“你是阿毛,阿亭就是阿毛,你以为我会弄错吗?”
她继续不懈地擂着壁板,其力量有增无减。我担心壁板擂破,单位总务处找麻烦不说,她男人回来一定会疑心我图谋不轨。我捂着耳朵出了房门,从走廊上走进她的屋子,我这人心肠软,有时候免不了要冒冒风险。她一如既往地来拉我的手,一如既往地说她要讲故事,讲非常生动的故事给我听。她的手似乎全是骨头,没有丝丝毫毫女人的温馨和柔软,我清楚地听见我的指关节在她的掌心里发出无可奈何的**。
她开始讲下乡时的往事。她说那是一个常年是雾的高山牧场,每个人都被浓雾浸染得变了颜色,黑黢黢的活像鬼。她们常爬场部的货车到三百里外的集镇上去,买漂白粉拿回去漂。漂了脸再接着漂身子,五六个女知青躲在屋子里,脱光了衣服一个劲儿地漂。她们以为能将身上的污垢,以及满心的落寞、悲凉统统漂去。一漂就是半夜,野地的风夹着男人贪婪的目光从壁缝里吹进来,于是一个个冻得牙直打战,第二天便来个集体高烧。
她讲她们冰天雪地里,去屋外用玉米杆搭成的厂棚里大小便,尿速稍慢就冰住了,冰柱子像一座小小独木桥,雄性地从两腿间搭到那冰地里。那会儿,她们都觉得自己成了变性男人。
厂棚里砌着硬且高的屎垛,仿佛小孩做游戏时垒砌的积木塔。小心爬到塔顶,一泡屎屙毕,塔又高上一层。可扯裤头的当儿不小心脚一滑,脑壳砸在刚屙出的屎堆上,还要响当当碰个脑震荡。我疑心她也许是那时候留下的后遗症,我想象,当年的她一定很迷人,且性格开朗而热烈,就是如今透过她的枯槁和憔悴仍可窥见她昔日风流、浪漫的痕迹。我还想象她的女儿也一定活泼、美丽,像一位骄傲的公主,常有成群的男孩像绿头苍蝇一样在周围团团转。
她讲着讲着,眼眶里就蓄起了盈盈的泪水。我真不敢相信,她人已这般干巴,泪水却如此的晶莹透亮。我喜欢女人的眼泪,甚于女人廉价的笑容,不管这眼泪是悲哀的或是欢乐的。女人没有眼泪,就如草原没有溪涧池沼,必定荒凉无比。女人的眼泪能流出绿洲,流出歌声,流出肥美的爱情。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而我不是莫斯科,我是肖亭。我有时觉得世界十分的丑恶,但女人的眼泪却将我滋润得那般圣洁和优秀。我一时当然弄不清她泪光中所蕴含的确切意义,我不知道,那是对于昔日的留恋、憎恶抑或是无情的嘲弄。我只深深意识到,我已渐渐融化于她的泪光中。我差不多欲扩展双臂,将她那瘦弱的身子揽于胸怀。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还攥在她的手心。我感觉得出,最初被她攥着时的那种痛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微妙的温软。我放弃了将手抽出去的企图。
的确,我的手就这么一直放在她手心被攥住。
五
“船上当然不可能是那个翠翠,翠翠年纪应该很大了。”
叶茜这么对我说道。叶茜这么说时,很像是在念一首缠绵的写给情人的诗。她眉心的小痣似乎在悄悄颤动,我想她是用它的美丽,在给她的诗标志着意犹未尽的逗点。
那船终于慢慢自对岸划近。墨绿的河水在悠悠晃荡,仿佛整个的夜都已醉了一般。吱吱嘎嘎的橹声不紧不慢地响着苍凉。摇橹人的身影,隐约中一俯一仰。叶茜眼尖,叶茜说那是一个老船人。
果然就如叶茜所说。
老人待船一靠岸,就将铁链哐啷哐啷提到岸上的石礅上拴住。老人伸直腰,回头望一眼横躺着的船儿,就悄然向镇上走去,走进深深的夜色里。
我们有好一阵子没吱声。老人的足音差不多消失了,叶茜才叹一口气,说可惜只有老人一人。叶茜起身向船上跑去。叶茜的臀部在不明晰的夜里扭动着,让人浮想联翩。叶茜在船上喊:“来吧阿亭,别待着了!快来划船。”我于是去解铁链,回头迈上小船。船在脚下左右晃起来,叶茜惊呼着,一头栽倒在我怀里,把我缠得铁紧。
我把船摇到了河心。我家乡有一条叫做巫水的河直接注入沅水,小时候我就划过船撑过竹排。然而我没有老渔人摇橹的功夫,也许是我家乡的巫水比不得脚下的酉水。
叶茜说:“看不出,阿亭你竟还有那么两下子。”
叶茜把橹从我手中要过去,装模作样地摇起来。叶茜自信地说,她在学校游泳池里能施展七八种姿势。
叶茜其实无法将船摇走半步,小船一直非常哲理地在原地打着圈子。我幸灾乐祸,嬉皮笑脸地说:“今晚我们就在河中过夜吧!”
“谁和你在这里过夜!”叶茜喘着粗气,娇嗔着。
六
颜平刻好一枚玻璃章子之后,就放下了手中的刻刀。这枚章子可收入8元多,勉强能解决一天的肚子问题了。颜平便托了腮帮,恹恹地玩味起那海浪般涌起的情绪。他坚信一种天才的灵感正悄然而至,附于自己身上,现仅仅缺少一个角度,一个美妙的角度,只要这个角度一找着,那一定像船只驶入顺风的航道,灵感的帆片即会极迅速地飘进语言的海洋。颜平把一叠刚买来的稿纸摊开来,取出身上的笔,而后抬起头来,让目光去喧闹的街市上寻找感觉。
这街景实在平常得有些庸俗。高高矮矮、新新旧旧的房屋,大声嘶鸣、横冲直撞的车辆,你挨我挤、扭摆蠕动的人流,在任何一个城市都不会有半点区别。还有火辣辣的太阳趴在死寂的天空,街面蒸腾着令人烦躁的热气。在这种乱七八糟的氛围里,除了产生烦恼和无聊外,也许无法寻得半点诗的影子。不过颜平却在极其耐心地等待着,他全然不顾热汗在背上汹涌澎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
颜平是在等待奇迹。
颜平的脸上终于灿烂起来,他在心里欢呼着。他看到街面上浮起一朵悠悠颤动的红色,这红色刚刚出现,就被颜平印进了意识的最深层。颜平的激情已抑制不住,雪崩般呼啸而来。
其实那仅仅是一把阳伞,一把普普通通的红色的阳伞。颜平如水的意绪已将街市一切的纷乱和嘈杂荡得无影无踪。笔尖早在稿笺上疯狂地倾泻出一股股汹涌的蓝色浪涛。这浪涛膨胀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它肆无忌惮地奔涌过去之后,又接着猛烈地卷回来,将颜平自己击得粉身碎骨。
沉湎的颜平好不容易才从自己制造的海潮中恢复过来。这时一个英俊的身影正准确地挡在他的桌前。颜平有一种突然被吞噬掉的感觉。尽管这天他已被太阳烤得晕眩,他是那么需要阴凉。
那人说:“你就是颜平吧,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颜平重重地眨巴了几下有点惺忪的眼睛,仿佛还不想走出那种似是而非的情绪。他摇摇头,不知是表示对自己的无奈,还是否定对方的提问。那人则神气地拍拍胸脯,低低地却十分凝重地说:“我就是林,你别装蒜!”
颜平这才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他将目光停在林的身上,呆呆地就是移不开。他想说:你原来就是林,就是敏说过的林,你干吗皮囊这么俊俏,还会被敏抛到了一边?他有点可怜林了。但他又十分清楚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小心翼翼地把诗稿放进抽屉,而后瞥一眼对方。颜平说:“要干啥,你只管说。”
林说:“我警告你,以后别找敏,你知道吗?”
颜平说:“我要知道这干什么?我找不找敏,于你不相干!”
林说:“我和她青梅竹马,你这臭刻章子的竟搞第三者插足,你干吗不先屙泡尿照照镜子?”颜平心头陡地就腾起一股莫大的怒火。他紧握拳头,牙根格格作响。
林说:“我正要拿你出气。”
颜平说:“是现在,还是另外定个什么时间?”
林说:“随你。”
末了,他们决定就在晚上到河边的树林里去,那里宽阔得很,英雄有用武之地,同时又不怕警察干涉耽误大事。
七
我们是从州府所在地吉首出发的,那里距离边城大约150公里。
峰回路转,汽车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跳着疯狂的祭神舞。我早就被颠得头晕脑胀、昏昏欲睡,叶茜却乐在其中,不时指点着车窗外的奇石峭崖,要我与她共享。她说她情绪太好了,她第一次读沈从文的《边城》时就想着要跑一趟边城,也许这次还能寻到翠翠当年的风姿。
汽车伴着黄昏一起走进古朴的边城。昔日的繁华兴旺,还可在斑驳的街影中觅得到痕迹。酉水河在镇外无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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