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玄螭虫象并出进(下) (第2/3页)
在这种视角下,他发现妙宝法王与骆霜儿的怪异举动,只是因为他们被一种直接而具体的“力量”接管,随后视人命为草芥地对峙。而其余他们这些忙忙碌碌沉浮于浊世的人,并非就能自由逍遥不受控制,无非只在自以为我行我素地庸碌着,随后被碰撞扰动的一根根丝线所控制,被亚马逊的蝴蝶翅膀所影响,在因果无限循环中,无知又无觉地搅入一场又一场悲剧之中……
江闻很快就又惊出一身冷汗,因为他还来不及撤手,眼中就开始出现幻觉,等到回过神来,他发现察觉四周一切事物都缠绕着丝线,就连自己身上也缠满了密密麻麻的细碎丝线。
真耶?幻耶?究竟什么是幻觉呢?是否摆脱幻觉就是看见真实?
安仁上人以大修行按住江闻的手掌,用颤抖的声音告诉他,这可能才是世界的本来面貌。凡人肉眼只是展示异熟果的路径,最多只能看到异熟范围内的东西,而早在成为人身的时候,我们的眼根就和十二缘起的异熟连接了起来的,所以眼睛传达的信号,也只是这些浅薄的东西。
真正无漏的天眼通是通过修行静虑,达到了正行的禅定境界的眼识,乃是得到了色界天眼根,方能照久无碍,烛破真实不虚。
江闻忽然领悟到,这可能就是妙宝法王天眼神通所看到的景象,此时因接触而通感到了他的身上。眼前这些坚韧纤细的丝线,从八方四极缠绕交织蜿蜒而来、如千万亿条蛛丝乱缠在一起的,正是人世间无处可避又无法抗拒的缠身宿业!
品照身上的宿业丝线不多,却偏偏有一条极为明显地缠住脖颈,还带着殷红如血的恐怖色泽,随着不断跳动弹跃,仿佛蛛网的主人已经循着猎物的挣扎往这类赶来;而安仁上人身上也有几条捆扎牢固的丝线,只是因为站在他背后而觉察不清,遥遥都牵向了悉檀寺的方位。
随后江闻又看向了自己,本以为自己这个不属于此方世界的意外来客,身上牵引的宿业丝线会格外寥落稀少。
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早已被无数密密麻麻的丝线缠绕成了一个巨茧。这些宿业丝线曲折蜿蜒,全似是虫书鸟篆般难以辨认,又像古墓枯骨一样狰狞可怖。这些丝线的源头渺渺茫茫不知所终,全都带着青史古卷都记载不清的尘恶之气,好似某卷古老书简中积满了沉寂死去的蠹虫,但只要有人胆敢翻开习看,这些腐旧存在就会经风而动、如蛇攀起,化为将恐惧散播回人间的巨蟒!
越是曲折离奇越需要冷静,江闻知道宿业丝线还只是冰山一角,如果全按佛经所说,天眼通所能看到的远不止这么简单。
修行之深、钻研之至,本就要承受凡夫俗子所不能想见的后果,只是江闻没想到佛理的背后,竟然会隐藏着如此颠覆离奇、恐怖绝伦的残酷真相。
梁武帝时,佛门大德志公禅师经过一正在办喜事的人家,满门宾客本以为他会开口祝贺,但禅师一踏进门口,便用佛偈叹道:“古古怪,怪怪古。六道轮回苦,孙子娶祖母。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女食母之肉,子打父皮鼓。众人来贺喜,我看真是苦!”,随后在人迷惑不解中飘然而去。
修证了宿命通的志公禅师所看到,新郎是孙子,新娘是他的祖母,因为祖母非常喜欢孙子,死的时候就是不舍得这个孙子,因缘所牵、宿业牵引,又投胎到阳世做个女孩,嫁给了他。只是她自己改头换面,无人知道。
而炕上全都是被吃的猪牛羊,转变为人,互为亲戚,锅里所煮的肉类,原来是六亲眷属死后转世的动物。志公禅师看见了一个小女孩正啃着猪蹄,她不知道那是她母亲转世成猪,今世被人屠宰做了美食。院子里有个青年正早敲鼓,这个驴皮鼓,就是他的父亲轮回为驴,被人宰杀后剥皮做鼓。
在这样的佛门视角里,一切寻常事物都是扭曲变形的产物,在颠倒的娑婆世界,凡人以苦为乐,以坏为好,烦恼炽盛,若不懂得出离,反而会觉得甘之如饴,唯有超脱一切的觉者,会被平日里司空见惯的事物,身后悄然展现的无穷无尽的恐怖一面所惊骇——江闻难以想见妙宝法王需要何等的修为造诣,才能在天眼通的影响下依旧温润如玉。
在这样的视角下,饶是江闻也只能以大毅力勉强稳住身形,在一阵眩晕中再次缓缓睁眼,难怪妙宝法王开启天眼通时的样貌极为痛苦。
再次睁眼,他发现此时没有缠绕的只剩下眼前两人,一僧一女抛去诡异扭曲的外表气息,悄然散发着某种玄高气息,一方飘渺倨傲端居高天,一方安忍不动有如大地,对峙似乎也隐隐到了终点。在这种恐怖模样下,江闻对于妙宝法王展现出的神通充满了信心,很期待究竟会碰撞出何等场面。
无声的角斗已然在江闻一行看不见的维度,重新开始了。
再次翻身而起的妙宝法王,身姿动作已经彻底没有异常,一举一动都像是闲庭信步的山林雅士,双眼只是一睁一闭,就彻底熄灭了白毫光相,清亮有神地望向骆霜儿。
而骆霜儿的动作却更加僵硬,像木偶在扮演翩然起舞的天庭仙女,曼妙动人的外相中总有一股怪异的感觉,神华内敛到极致便是塌陷,坍塌到极致就是彻底黑暗,黑暗之中才是一切存在的缘由。
而那只存于虚空之中的“眼睛”不在散发恐怖神光,开始用一种缄默而沉寂的方式擦去生命痕迹,一点一点消除了骆霜儿身上的脉搏、心跳乃至狂风中发丝的飘动,似乎要将她打造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死物”。
高天神明正要再次展现浩瀚之力,但妙宝法王古井无波的瞳孔之中,已经悄然呈现出一尊呈狰狞威猛相的庞大神祇,黑衣遮天蔽日,夹带着虚空之中震耳欲聋的鼙鼓之音卷地而来。
这尊黑衣神祇只如常人般一面二臂,身形矮壮魁梧,身上呈现死去已久之人才具有的青黑皮相,三目血红圆睁,四獠牙外露,望之令人生畏。
随着鼙鼓声动,祂的赤发如蛇上扬,头戴的五骷髅冠长牙磨齿,金刚杵以蛇饰为顶饰嘶嘶作响,右手高举钺刀扬于虚空,随手一划就似乎割开了此方天地的某根盈满血管,血色浆液喷涌而出,其后用左手的托盈血颅随意接住,露齿大笑地一饮而尽。
在妙宝法王的瞳孔里,尸山血海已经蔓延到天涯,但黑袍金刚怒目相向,双脚右曲左伸踏于无数人尸之背,表情怖畏凶猛,安住不动地屹立在燎天炽地的火焰海中,那全身举手投足间,无处不体现出征战杀伐、降服外道的恐怖护法之意!
而骆霜儿眼中的神光瞬间开始消退,宛如烟花爆开之后的倏然寂灭,满天烟尘陷入了越来越深湛的天空背景中,其后浮现的不论是十二神煞、方相之神还是白衣侠客的虚影,都在这尊黑袍金刚面前越来越淡、越来越浅,直至褪为一道不容于这方世界的虚影……
…………
骆霜儿此时已经沉沉睡起,先前展露的凌厉声威就像是一场遥远而离奇的梦境,此时就如同寻常儿女娇憨醉卧,而妙宝法王就如呵护着女儿睡去的老父,一手轻抚在她颅顶百会穴,随后盘坐在不远处念诵着谁也听不懂的经文。
他空虚的右手仿佛在右转着某个无形经轮,嘴里不断用早已失传绝迹的古梵文,念诵着一些稀奇古怪经文,促使着骆霜儿陷入这场深长久远宛如胎眠的大梦之中。
“黑帽法王先前殊胜之功德,足以渡化万千氓民,如今却不计代价地尽数施展,只为了降服女施主引降来的鬼神,真是大慈大勇,大威大德之人!”
安仁上人牢牢注视着妙宝法王的一举一动,口中发出由衷赞叹,脸色却不知为何阴晴不定。
江闻大概明白安仁上人的夸赞是什么意思。
所谓大慈大勇,乃是因大慈悲而生大勇毅,妙宝法王发慈悲之愿,信守承诺地甘冒矢石,终于救回了骆霜儿;而大威大德,乃是起大神威而践大德行,不憚一身之得失,终能救苦海于迷途。
“江施主,黑帽法王所付出的恐怕比你想象的更多。若老僧所料不差,如今法王乃是以伏藏晋悟了《那若巴六成就法》中的梦境成就法,才得以幻梦瑜伽之力降服住女施主招致的鬼神!”
梦境瑜伽乃是高过于拙火瑜伽、光明瑜伽、幻身瑜伽的,已属于解脱道圆满次第的大法,之所以“梦”会有如此尊崇地位,是因为一切众生那生生世世的存在,本就只是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的大梦。
梦境瑜伽从寻常睡梦入手,从而着手回忆起每一次投生在六道中的生死之梦,也就是前生前世的“生死大梦”——妙宝法王一夕顿悟化梦为空,跳过了寻常睡梦的步骤,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忽然口诵世间绝迹已久的梵文咒语,相貌也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
此时的妙宝法王或许已经不再是他,从他碰触到经录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变成了他不知何世之前的某个前世,茫然无措地站在一个从未见过的千百年光阴幕后。
而到了最后,梦境瑜伽的参悟对象,就变成了不再错误执着一个实有的“我”、和我之外的“他”的“无明大梦”——这种错误幻惑的我执遍一切处,遍一切时,进而起分别,生烦恼,造有漏业,会不断遮盖着无始以来的无明,
而若是能最终从最深最长的我执大梦中觉醒,修行者就能破我执,证得“人无我”,随后再经修观,证得“法无我”,这时便能直指“觉空俱生智”,最终达到脱生死,成就佛果,正是一条真实不虚的解脱大道!
“安仁大师,我先前好像没跟你说伏藏的事情,你是怎么能够一语道破的?”
劫后余生的江闻好奇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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