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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画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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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画38 (第3/3页)

书桌前坐下,曾俚仍坐进被窝里。

    “什么好书?”朱怀镜问。曾俚把书递给朱怀镜,叹了一声,说:“一本好书啊!只可惜……”曾俚没有说下去。朱怀镜拿着书看了看,见是《顾准文集》,就问:“这顾准是什么人,让你如此感叹?”

    曾俚神色严肃,说:“至少我认为,顾准本可以成为二十世纪中国一位杰出的思想家的,却过早地被迫害致死了。他在信息最隔绝的状态,在最恶劣的生存环境里,冷静地分析,独立地思考。当时我们国家正上演着空前的悲剧,而却是万众欢腾。只有顾准预见了十年、乃至二十年后我国思想界才开始讨论的诸多热点。所以有人说他比那一代人整整超前了十年,我想着实在不是溢美之词。我赞同一位年轻学者的观点,他说真正的知识分子都是悲剧命运的承担者,他们要提前预言一个时代的真理,就必须承受时代落差造成的悲剧命运。”

    朱怀镜见曾俚如此正儿八经,起初还觉得滑稽,可听他讲了一会儿,就自觉惭愧了。望着墙角被窝里缩着头的曾俚,他觉得自己的坐姿似乎有些居高临下,便放下二郎腿,斜斜地靠着凳子,做出一种懒散和随意。说实在的,他已很长时间没有正经看一本书了,而曾俚关心的如此严肃的问题,他根本不曾在意过。就连顾准何许人也,他都不知道。好在同曾俚一向很随便,也就不怎么尴尬,只问:“我真是孤陋寡闻,还从未听说过顾准这个人哩。”

    曾俚笑道:“这不奇怪啊!你们如果真的关心顾准反倒奇怪了。现在学识界对顾准简直是集体膜拜,可是说实在的,最需要了解顾准的恰恰是你们。”

    朱怀镜有了兴趣,问:“我知道你是不轻易相信什么的人,对顾准却如此崇拜。他到底有多深刻?”

    曾俚又是一叹,说:“我刚才说,顾准本可以成为大思想家的,可由于他过早地夭折了,没有成为严格意义上的思想家。尽管如此,他的思想在诸多方面的开创意义是不容忽视的。更令我敬佩的是他的理论胆识。他当时生活在最屈辱的境遇里,他思考的问题都是足以把自己推向极刑的。可他没有畏惧。他说国家要有笔杆子,要有用鲜血作墨水的笔杆子。”

    也许是话题太严肃了,朱怀镜不禁打了个寒战。曾俚说对不起,这里太冷了。的确太冷了。朱怀镜一阵寒战过后,似乎浑身上下的御寒防线都崩溃了,抖擞个不停。他也就不讲究什么,脱了皮鞋上床,把脚伸进被子里。却感觉屁股下面坐着了什么。好像是书。伸手一摸,果然是书,书名叫《绘图双百喻》,图文并茂。陈四益作文、丁聪作画。他随意翻到一篇,倒有点意思:

    积习

    无口国之民皆无口。相见成习,不以为奇。郝敏者,海客也,遇风漂泊至此,遂以面具覆脸,混迹国中凡四十年,渐忘己之有口,口之能言。

    一日,沐浴罢,置面具于盆侧,出行市曹,人皆惊骇,四下奔窜,如见不祥。敏亟归。揽镜自照,亦骇异,不知鼻下之孔为何物,亦不复忆此孔之能言也。久思不解,乃复以面具罩脸。欣欣然庆己之又无口也。

    杂史氏曰:积渐成习,泯其本性。本性之复,难矣哉。

    曾俚说:“这是一本奇书啊!我说目前可以传世的书只怕并不多。顾准的书可以传世,这本《绘图双百喻》看起来像小玩意儿,我想它可以传世。同风格的还有这本黄永玉先生的《永玉三记》。”曾俚说着,又在床头翻出一本书,递给朱怀镜。朱怀镜翻开一看,也是有文有画。他翻到一篇《后遗症》:

    悟空随唐僧西天取经后回原单位继续上班。一日,头痛如裂,翻滚于地,叫号震达天廷。众仙问曰:“是否紧箍咒发作?”悟空哭道:“反之,反之!久不听紧箍咒,瘾上来也!”

    朱怀镜翻了这两本书,心里别有一番滋味,不禁莞尔。曾俚显然还沉溺在顾准的话题里,目光郁郁的,说:“也许有思想的人,什么时候都有。中国如此之大,谁保证此时此刻,在哪个斗室里不蛰伏着一个顾准呢?不幸之处也许在于,我们只能等到一位哲人逝去之后,才发掘文物似的发现他们。而且这发现也正像考古一样,仅限于学识界。我们不可能因为一种深刻的思想,而引发一场深刻的变革,或者让社会的进程更加自觉一些,更加理性一些。所以我们只好一次又一次地为哲人和哲人的思想致哀。于是历史便永远在后悔。历史的后悔总是以历史的倒退为代价的。而历史倒退一步,是前进一百步都不能弥补的。因为历史永远不可弥补。”

    曾俚说起来滔滔不绝,仍是朱怀镜往常熟悉的样子。这世界似乎谁都变了,只有曾俚没有变。朱怀镜本是来说乌县皇桃假种案的,想让曾俚不再报道此事。可一坐下来,就在听曾俚演说。他想先同曾俚说这些轻松的话题,再去说他要说的事情,就玩笑道:“老同学,你总是这个样子,忧国忧民的!难道你就不可以放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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