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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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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 (第3/3页)

了一个人进来。这个人穿一身干净的黄制服,剪着光头。他说是来给杨三老爷送信。哥哥问他是什么人写的信。他说是王家二姨太太写的。哥哥把信拆开了,又问送信人折子在哪儿。送信人听说哥哥是杨三老爷的儿子,便摸出一个红面子的银行存折,递给哥哥说:‘这是三万元的存折,请杨三老爷写个收据。’我看见哥哥把存折拿在手里翻了两下,他一边使劲地咬他的嘴唇,后来就把折子递还给送信人,说:‘我父亲出门去了,一两个月里头不会回来。这笔款子数目太大,我们不敢收。请你拿回去,替我们跟你们二姨太太讲一声。’送信人再三请哥哥收下,哥哥一定不肯收。他只好收起存折走了。他临走时还问起杨三老爷到哪儿去了,哥哥说,‘他到贵阳、桂林一带去了。’哥哥扯了一个大谎!妈等送信人走了,才从房里出来,问哥哥什么人给爹送钱来。哥哥说:‘你说还有哪个,还不就是他那个宝贝老五!她现在嫁给阔人做小老婆,她提起从前的事情,说是出于不得已,万分对不起爹,请爹原谅她。她又说现在她的境遇好一点,存了三万块钱送给爹,算是赔偿爹那回的损失……’妈听到这儿就忍不住打岔说:‘哪个希罕她那几个钱!你退得好!退得好!’我一直站在旁边,没有插嘴的资格。不过我却想起那个下江‘阿姨’红红的瓜子脸,我觉得她还是个好人。她到现在还没有忘记爹。我又想,倘使她知道爹在哪儿,那是多么好,她一定不会让爹流落在外头。

    以后我一直没有得到爹的消息。到去年九月有个星期六下午妈带我出去看影戏,没有哥哥在。我们看完影戏出来,妈站在门口,我去喊车子。等我把车子喊来,我看见妈脸色很难看,好像她见了鬼一样。我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说不是。她问我看见什么人没有。我说没有看见。妈也不说什么。我们坐上车子,我觉得妈时常回过头看后面。我不晓得妈在看什么。回到家里,我问妈是不是碰到了什么熟人。哥哥还没有回来,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妈变了脸色,小声跟我说:‘我好像看见你爹。’我高兴地问她:‘你真的看见爹吗?’她说:一定是他,相貌很像,就是瘦一点,衣服穿得不好。他从影戏院门口,跟着我们车子跑了好几条街。我说:‘那么你做什么不喊他一声,要他回家呢?’妈叹了一口气,后来就流下眼泪水来了。我不敢再讲话。过了好一阵,妈才小声说了一句:‘我想起来又有点儿恨他。’我正要说话,哥哥回来了。

    我这天晚上睡不着觉。我在床上总是想着我明天就会找到爹,着急得不得了。第二天我一早就起来。我不等在家里吃早饭就跑出去了。我去找李老汉儿,告诉他,妈看见了爹,问他有没有办法帮我找到爹。他劝我不要着急,慢慢儿找。我不听他的话。我缺了几堂课,跑了三天,连爹的影子也看不见。

    又过了二十多天,我们正在吃晚饭,邮差送来一封信,是写给妈的。妈接到信,说了一句:‘你爹写来的,’脸色就变了。哥哥连忙伸过手去说:‘给我看!’妈把手一缩,说:‘等我先看了再给你,’就拆开信看了。我问妈:‘爹信里讲些什么话?’妈说:‘他说他身体不大好,想回家来住。’哥哥马上又伸出手去把信拿走了。他看完信,不说什么就把信拿在油灯上烧掉。妈要去抢信,已经来不及了。妈着急地问哥哥:‘你为什么要烧它?上面还有回信地址!’哥哥立刻发了脾气,大声说:‘妈,你是不是还想写信请他回来住?好,他回来,我立刻就搬走!家里的事横顺有他来管,以后也就用不到我了。’妈皱了一下眉头,只说:“我不过随便问一句,你何必生气。”我气不过就在旁边接一句话:‘其实也应该回爹一封信。’哥哥瞪了我一眼,说:‘好,你去回罢。’可是地址给他烧掉了,我写好回信又寄到哪儿去呢?

    又过了两三个星期,有一天,天黑不久,妈喊我出去买点东西,我回来,看见大门口有一团黑影子,我便大声问是哪个。影子回答:‘是我。’我再问:‘你是哪个?’影子慢慢儿走到我面前,一边小声说:‘寒儿,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我看见爹那张瘦脸,高兴地说:‘爹,我找了你好久了,总找不到你。’爹摩摩我的头说:‘你也长高了。妈跟哥哥他们好吗?’我说:‘都好。妈接到你的信了。’爹说:‘那么为什么没有回信?’我说:‘哥哥把信烧了,我们不晓得你的地址。’爹说:‘妈晓得罢?’我说:‘信烧了,妈也不晓得了。妈自来爱听哥哥的话。’爹叹了一口气说:‘我早就料到的。那么没有一点指望了。我还是走罢。’我连忙拉住他的一只手。我吓了一跳。他的手冰冷,浑身在发抖。我喊起来:‘爹,你的手怎么这样冷!你生病吗?’他摇摇头说:‘没有。’我连忙捏他的袖子,已经是阴历九月,他还只穿一件绸子的单衫。我说:‘你衣服穿得这样少,你不冷吗?’他说:‘我不冷!’我想好了一个主意,我要他在门口等我一下,我连忙跑进去,跟妈说起爹的情形,妈拿出一件哥哥的长衫和一件绒线衫,又拿出五百块钱,要我交给爹,还要我告诉爹,以后不要再到这儿来,妈说妈决不会回心转意的,请爹不要妄想。妈又说即使妈回心转意,哥哥也决不会放松他。我出去,爹还在门口等我。我把钱和衣服交给他,要他立刻穿上。不过我没有把妈的话告诉他。他讲了几句话,就说要走了,我不敢留他,不过我要他把他的住处告诉我,让我好去找他。我说,不管哥哥对他怎么样,我总是他的儿子。他把他住处告诉我了,就是这个大仙祠。

    第二天早晨我就到大仙祠去,果然在那儿找到了爹。爹说他在那儿住得不久,搬来不过一个多月。别的话他就不肯讲了。以后我时常到爹那儿去,有时候我也给爹拿点东西去。我自然不肯让哥哥晓得。妈好像晓得一点儿,她也并不管我。我在妈面前只说我见到了爹,我并不告诉她爹在什么地方。不过我对李老汉儿倒把什么事情都说了。他离爹的住处近,有时候也可以照应爹。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时常到你们公馆里头来。”(小孩侧过脸朝着姚太太笑了笑,带了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他脸上的眼泪还没有干掉。)爹爱花,爹总是忘不掉我们花园,他时常跟我讲起。我想花园本来是我们的,虽说是卖掉了,我进去看看,折点花总不要紧。我把我这个意思跟李老汉儿说了,他让我进去。我头一回进来,没有碰到人,我在花台上折了两枝菊花拿给爹,爹高兴得不得了。以后我来过好多回。每回都要跟你们的底下人吵嘴。有两回还碰到姚先生,挨过他一顿骂,有一回还挨了那个赵青云几下打。老实说,我真不愿意再到你们这儿来。不过我想起爹看到花欢喜的样子,我觉得我什么苦都受得了。我不怕你们的底下人打我骂我。我又不是做贼。我也可以跟他们对打对骂。只有一回我碰到你姚太太,你并没有赶我。你待我像妈妈、像姐姐一样,你还折了一枝腊梅给我。我在外头就没有碰到一个人和颜悦色地跟我讲过话。就只有你们两个人。我那些伯伯、叔叔、堂哥哥、堂弟弟都看不起我们这一房人,不愿意跟我们来往,好像我们看见他们,就会向他们借钱一样。爹跟我讲过,就在前不久的时候,有一天爹在街上埋头走路,给一部私包车撞倒了,脸上擦掉了皮,流着血。那是四爸的车子,车夫认出是爹,连忙放下车子去搀爹。爹刚刚站起来,四爸看到爹的脸,认出是他哥哥,他不但不招呼爹,反而骂车夫不该停车,车夫只好拉起车子走了。四爸顺口吐了一口痰,正吐在爹身上。这是爹后来告诉我的。

    “爹还告诉我一件事情。有天下午爹在商业场后门口碰见‘阿姨’从私包车下来。她看见爹,认出来他是谁,便朝着爹走去,要跟爹讲话。爹起初有点呆了,后来听见她喊声‘三老爷’,爹才明白过来,连忙逃走了。以后爹也就没有再看见她。爹说看见‘阿姨’比看见四爸早两天。我也把‘阿姨’送钱的事跟他讲了。他叹了两口气,说,倒是‘阿姨’这种人有良心……”

    小孩讲了这许多话,忽然闭上嘴,精力竭尽似地倒在沙发靠背上,两只手蒙住了眼睛。我们,我同姚太太,这许久都屏住气听他讲话,我们的眼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现在我们仿佛松了一口气。我觉得呼吸畅快多了。我看见姚太太也深深地嘘了一口气。虽然她用手帕在揩眼睛,可是我看出来她的脸上紧张的表情已经消失了。

    “小弟弟,我想不到你吃了这么多的苦。也亏得你,换个人不会像你这样,”她温柔地说。小孩不作声,也不取下手来。过了片刻,她又说:“你爹呢,他现在是不是还在大仙祠?请他过来坐坐也好。”小孩的轻微的哭声从他一双手下面透了出来。我对着姚太太摇摇头,小声说,“他父亲不愿意拖累他,又逃走了。”

    “可以找到吗?”她低声问。

    “我看一时不会找到,说不定他已经离开省城。他既然存心躲开,就很难找到他,”我答道。

    小孩忽然取下蒙脸的手,站起来,说:“我回去了。”

    姚太太马上接嘴说:“你不要走。你再耍一会儿,吃点茶,吃点点心。”

    “谢谢你,我肚子很饱,吃不下。我真的要回去了,”小孩说。

    “我看你很累。你一个人说了这许多话,也应该休息一会儿,”姚太太关心地说。

    小孩回答道:我一点儿也不累,话说完了,我心里头也痛快多了。这几年来我在心里头背【注释1】来背去,都是背这些话。我只跟李老汉儿讲过一点儿。今天全讲了。我真的要走了。妈在家里等我。

    “那么你以后时常来耍罢,你可以把我们这儿当做你自己的家,”姚太太恳切地说。

    “我要来的,我要来的!这儿是我们的老家啊!”小孩说完,就从大开着的玻璃门走出去了。

    【注释1】背:即“背诵”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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