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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囚笼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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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囚笼重重 (第1/3页)

    楚天乐生于霍金去世二十年后。一则黑色幽默说,霍金的灵魂在冥界整整漂泊了二十年,才选中这个理想的转世灵童——高智商加上患绝症的肉体。因为这样的肉体是坚固的囚笼,可以把天才之火圈闭其中,使其达到最完全的燃烧。

    天乐在他的人生中的确燃尽了天才,甚至延烧至他抛弃肉体之后。这是后话了。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1

    七岁那年,楚天乐随妈妈来到马先生住的宝天曼山区的玉皇顶。到这儿后母子俩才知道,原来马先生已经有了保姆,是附近的一位山民大婶,就是她在路口接上了娘儿俩。天乐妈没想到自己顶了别人的工作,非常内疚,红着脸,几乎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那位大婶是个爽快人,笑着劝慰:

    “没得事没得事,你家娃儿病得可怜,老马是积福行善哩。俺干不干这个活儿都行,正打算回家抱孙子哩。”

    她做了简单的交接,介绍了厨房几件电器如何使用,还有如何下山买日用品,匆匆走了。天乐妈放下包裹,让儿子在保姆床上休息,自己马上到厨房做晚饭。

    马先生是个和善的人,终日带着微笑,他虽然是遭逢大难之后来山中隐居的,但心灵剧创已经在时间中修复了,至少在表面上看是修复了。他每天晚上要去山顶的天文台观测星空,但这一晚没去,他陪娘儿俩吃了饭,又指挥着天乐妈在保姆卧室添一张折叠床。他说今天你们累了,早点休息吧。楚天乐跋涉了十几里的山路确实累惨了,躺到床上很快入睡。等他一觉醒来已经是午夜之后,但妈妈还没睡,她坐在折叠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嘴里喃喃地祷告着:老天保佑吧,老天保佑吧。

    七岁的楚天乐不可能完全体会到妈妈的心情,但他把这一幕牢牢记在心中。那时,妈是被突然而来的幸运耀花了眼睛,她非常怕失去它,生怕一觉醒来发现只是南柯一梦。

    初到新家的头几天,楚天乐仍处在自闭状态中,他基本不说话,白天默默看山景,夜晚悄悄看星星。马先生没有打扰他,但显然在悄悄观察他。第四天,马先生说,今天我带你们游览一下山景吧。天乐妈担心地问:你的腿行吗?马先生说:“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再说咱们又不用急着赶路,累了就休息嘛。咱们带上午饭的干粮就行。”

    马先生领他们慢悠悠地逛了一天。这儿景色醉人,山路傍着水量充沛的山涧,千年古树的树干上爬满了藤萝,藤萝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据说,这片原始林区有不少种动物,像金钱豹、金雕、丹顶鹤、穿山甲、林麝、豹猫、水獭等,但他们大都没见到,只是偶尔有一只金雕平展着翅膀在蓝天上滑过,或者有一只松鼠在枝叶间探头探脑。山涧对面常常是斧劈般的悬崖,石缝中杂树丛生。马先生指点着那些横生的树木,感慨地说:“想想那些树是咋活下来的?一颗种子因为难得的机缘落到悬崖石缝,很可能正赶上一场雨水,它发了芽,把根扎在薄薄的积土上。于是它活下来了,直到长得筋粗骨壮,用粗大的树根撑裂了岩石。生命就是这样坚韧。”

    这儿还有一种独特的风景:山上有细细的清泉流挂,碰到凹处积成一个水池;然后又变成细细的清流,再积出一个水池,如此重复,就像一根长藤上结了一串倭瓜。三个人自下而上,循着这串倭瓜观赏。水池都是石头为底,池水异常清冽,寒气砭骨,水中几乎没有水草或藻类,却总有二三十条小鱼。这种鱼身体半透明,形似小号的柳叶,它们悬在清澈的水中,如同在虚空中游荡。楚天乐向水面撒几粒馒头屑,小鱼儿立即闪电般冲过来吞食,看来是长期处于饥饿状态。马先生说:“这种小鱼本地人叫柳叶鱼,我没查到它的学名。这样清澈的水,几乎没有食物,温度又低,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但不管怎样,它们千秋万代地活下来了。”

    再往上爬,几乎到山顶时,仍有水流牵着水池,池中仍有活泼的小鱼。但俯瞰各个水池之间连着的那根藤,很多地方是细长而湍急的瀑布,无论如何,山下的鱼是无法用“鲤鱼跃龙门”的办法一阶一阶跃上来的。那么,山顶水池中的柳叶鱼是哪儿来的?自己飞上来?被鸟衔上来?还是上帝开天辟地时就撒在山顶了?马先生说他也不知道,但反正这是自然界的现实。他再次感叹道,生命就是这样坚韧啊。

    七岁的楚天乐虽然沉默自闭,其实心窍玲珑,他知道马先生今天一再称赞“生命坚韧”,都是说给他听的,这些所见也确实震动了他锈蚀已久的心灵。那天晚饭后,马先生把天乐妈喊到他的卧室里,掩上门,悄悄谈了很久。然后他们出来,领着楚天乐到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来。楚天乐意识到自己将面临一次重要的谈话,因为妈妈显然非常紧张,目光躲闪着,不敢与儿子的视线接触。事后楚天乐知道,经过马先生的反复劝说,妈勉强同意把病情坦白告诉儿子,又非常担心儿子承受不住这样重的打击,会一下子垮掉。这会儿马先生笑着,用目光再次鼓励着这位母亲,同时温和地对天乐说:

    “天乐,你已经七岁了,算得上小大人了,一定有勇气听我说出有关你病情的真相。对不对?”

    那时楚天乐其实很矛盾,又怕知道病的真相,又盼着知道。他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嗯。”

    但马先生并没马上说起病情,反倒把话头扯得很远:“天乐,世上万千生灵只要一生下来,都会陷入一个又一个逃不脱的监牢。鱼儿离不开水,水就是它们的监牢;走兽飞禽离不开空气,空气就是它们的监牢;生灵们都无法逃离地球,重力是它们的监牢。世上还有一个最大最牢固的监牢,它管着所有生灵,一个都休想逃脱,连万物之灵的人类也同样逃不开。是啥?寿命的监牢,死亡的监牢。每个人都要死的,不管他是皇帝还是总统,是佛祖还是老子。任何方法,无论是古人的法术还是现代的科技,都无法使人们逃离它。人的寿命有长有短,几年,几十年,一百多年,也许明天的科学能让人活一千岁,甚至一万岁,但终归要死的,有生必有死,这是老天爷定下的最硬的铁律,世界上没有一个例外。甚至不光是生灵会死,连咱们的太阳和地球,连银河系,连整个宇宙,最终都会死亡。”

    那是楚天乐第一次听说宇宙也会死,他吃惊地问:“宇宙会死?”

    妈也忍不住插问一句:“马先生,你是不是说——天会塌下来?”

    “没错。古人曾以为天地长存,连伟大的爱因斯坦也曾相信宇宙是静态永存的,但自从美国天文学家哈勃发现宇宙膨胀后,永恒的宇宙就结束了。虽然对于天究竟如何‘塌’,科学界还没有定论,但它最终会塌,这一点已经确凿无疑。”他叹口气,“知道了这一点真让人丧气。你们想想,既然每个人生下来注定会死,甚至连人类和宇宙也注定会灭亡,那人们再苦巴巴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确实没有意思,你多活一天,只不过是向坟墓多走一步。所以,世上有一个最聪明的民族就彻底看开了,不愿在世上受难。这个民族的孩子只要一生下来,爹妈就亲手把他掐死。这才是聪明的做法,我非常佩服他们。”

    这几句话太匪夷所思,楚天乐和妈妈都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不过天乐马上在马伯伯唇边发现了隐藏的笑意,得意地嚷起来:

    “你骗人!世上没有这样傻的爹妈!再说,要是这样做,那个民族早就绝种啦,最多也撑不过一百年!”

    妈惊喜地看着儿子,因为儿子自从陷入自闭以来,从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更没有过这样的激动。马先生笑着问:

    “你确定是这样?”

    “当然是这样!”

    “哈哈,这就对了!”马先生放声大笑,笑声在夜空中强劲地振荡。以后楚天乐经常听到马伯伯这种极富感染力的大笑,听着这样的笑声,不管有什么忧伤都会被赶跑。天乐也在刚才那声嚷叫中宣泄了心中郁结的苦闷,不知不觉走出自闭状态,恢复了开朗的天性。马伯伯郑重地说:“天乐呀,既然你明白这个理儿,干吗还要我费口舌哩?这个理儿就是:虽然人生难逃一死,但还是得活着,而活着就要活得高高兴兴,快快乐乐,有滋有味,不枉来这世上一遭,否则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你们说对不对?”

    楚天乐用力点头,“对。”

    “现在该说到你了,楚天乐。你比一般人不幸,患了一种绝症,叫进行性肌营养不良。”他冷静地介绍了有关这种病的所有知识,一点没有隐瞒和淡化。天乐妈眼中盈出泪水,扶着儿子的胳臂微微发颤,马伯伯瞄她一眼,仍冷静地说下去,“这些天我一直在上网查询,也请朋友在国内外打听,非常遗憾,对这种病的治疗至今没有突破。研究最深的是一位美国的华裔科学家段同声先生,他使用了一种基因疗法,已有很大进展,但还不能用于临床。孩子,现在我把所有真相明明白白告诉你了,你说该咋办?是学那个聪明民族,让妈妈立刻掐死你;还是继续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滋有味?要活得像悬崖石缝的树,山顶水潭的柳叶鱼?”

    对这个残酷的真相,楚天乐其实早就猜出个八九分,但妈一直尽力瞒着掖着,他也抱着万一的希望,在心底逃避着不愿去面对。但是今天马伯伯无情地粉碎了他的逃避,这就像是揭去伤疤上干结的绷带,越是小心越疼;干脆一狠心撕下来,片刻的剧疼让人眼前发黑,但疼过之后就心中清凉了。马伯伯微笑地看着他,妈紧张地盯着他。楚天乐没有立刻回答,回头看看院外满溢的绿色,心中忽然漾起一种清新的希望。这些年一直与奔波和恐惧为伴,其实他已经烦透了。他很想过一种新生活,一种明明白白、心平气静的生活,哪怕预先知道死神会在哪一天登门。支撑他的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的想法:既然所有人都难逃一死,那么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把那个日子提前一点,如此而已,又何必整天为它提心吊胆呢?想到这儿,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于是楚天乐回过身,朝伯伯和妈用力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妈这才把高悬的心放下,高兴地看看马先生。马先生同样很欣慰。他观察了这孩子几天,觉得他是能面对真相的,而且只能用这种“疼痛休克疗法”才能激醒他的生存欲望。现在,事情的进展证实了他的判断。他笑着说:

    “这就对了嘛,这就对了嘛。一定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不愧你爸妈给起的这个好名字——天乐,上天赋予每一个生灵以快乐。”

    他为母子俩安排了今后,说既然暂时没有发现有效的疗法,就不要四处奔波了。他会随时托人问询和在网上查询,一旦医学上有了突破,就送天乐去治疗,即使是去国外,费用全部由他筹措。在此之前,母子俩可以留在这儿,天乐妈做家务,天乐随意玩耍。如果想学习,他可以教文化课,“咱们可是一对一的授课!而且我自信是一个好老师,学校的学生哪能享受这样的奢侈待遇啊。”他笑着说,“当然,如果你不想学呢,也不必勉强。说句狠心话,其实能预知死期也是一种优势,可以尽情顺应心灵的呼唤,活得自在一点儿。至少说,不用到僵死的教育体制下去受煎熬。”

    他还说,其实他给天乐准备了一个最诱人的玩儿法:观察星星。那是一座琳琅满目的大宝窟,只要一走进去就没人想出来,十几年根本不够打发的。他自己打小就喜欢浩瀚的星空,但尘世碌碌,一直在商场中打拼,只有失去家人和左腿后才“豁然惊醒”,断然告别尘世,来山中重拾心中所爱。当然,商场的打拼提供了建设私人天文台的资金,也算功不可没啊。他笑着补充。

    娘儿俩就这样留下来,满意地开始了新生活。妈尽心尽力地操持家务,伺候两个残疾人,开荒种菜,喂鸡喂猪,到林中采野味,跟山民大嫂交朋友,也学会了到网上查医学资料。她的生活安逸了,更重要的是心里不“张皇”了,于是憔悴便以惊人的速度消退,嘴唇上很快有了血色,人变丰腴了,恢复了三十几岁年轻女性的风采。

    楚天乐在前几年的磨难中已经很“沧桑”了,现在恢复了童心。尽管步履蹒跚,他还是兴致盎然地在山林中玩耍,早出晚归,疯得昏天黑地。哪天都少不了摔上几跤,但毫不影响他的玩兴。他并没忘记横亘在十几年后的死期,但有了那次与死神的正面交锋,他确实不再把它放在心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马伯伯也变成他的干爹。干爹说要教他观察天文,不过没有让他立刻从事枯燥的观测,而是先讲各种有趣的天文知识和故事,培养一个孩子的兴趣。此后,等楚天乐真的迷上天文学,才知道干爹的做法太高明了。夜晚家里经常不开灯,脚下那个景区的灯光也掩在浓浓雾霭之下,所以方圆百里都沉浸在绝对的黑暗中。天上的星月非常明亮,似乎可以伸手摘到,很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意境。三人坐在院里,干爹给楚天乐指认天空中横卧的银河,指认几颗行星——金、木、水、火、土,指认著名的冬季亮星大三角、黄道上的王星轩辕十四、肉眼刚能看到的M42猎户座大星云、M31仙女座大星系、M45昴星团(俗称七姐妹星)、经常被用来检验望远镜能力的天鹅座β目视双星等。就这样似乎毫不经意地,把天文学的基础知识浇灌到天乐的头脑里。干爹说:

    “上次我说过,人生逃不脱寿命的囚笼,其实人类身上还罩有很多囚笼呢,像重力的囚笼,可怕的天文距离加光速极限的囚笼,等等。古时候的人类就像是关在荒岛古堡里的囚犯,终生不能离开囚笼半步,不但不知道外边的世界,甚至连自家古堡的外形也看不到。他们只能透过铁窗,用可怜的肉眼视力,眼巴巴地窥探着浩瀚的星空。后来人们发明了望远镜,发明了火箭,通过一代代努力,总算窥见了宇宙的一些秘密,比如知道了我们的银河系是涡旋星系,太阳位于银河系的猎户旋臂上,距银心的人马座α二点七万光年;知道了太阳带着太阳系在绕着银心旋转,二点五亿年转够一圈;知道了从银河系到本星系群、本超星系团、总星系等各种层次的宇宙结构,等等。1825年,法国哲学家孔德曾断言:人类绝不可能得到有关恒星化学组成的知识。他当时的想法也没错,人类怎么能登上灼热的恒星去取样呢,就是乘飞船去,半路上也烧化啦。但仅仅三十多年后,人类就发明了天体分光术,将恒星光通过望远镜和分光镜分解成连续光谱,把光谱拍照下来研究,比照各种元素谱线中就能得出恒星的化学成分。”

    干爹又说:“上世纪20年代发现的宇宙膨胀是天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发现,也是整个科学领域里最伟大的发现之一,不亚于进化论、牛顿力学、相对论和量子力学。1914年,天文学家斯莱弗第一个发现了恒星光谱图的红移现象,即很多星云的光谱线都移向光谱图的红色端,按照物理学中的多普勒效应,这意味着星体都在远离我们。这一发现把斯莱弗弄得一头雾水——要知道,虽然行星恒星有点儿小小的运动,宇宙从整体来说可一直是静止的啊。非常可惜,他敏锐地发现了红移现象,却没有达到理论上的突破。后来,哈勃经过对造父变星的研究,弄清了几十个星系的大致距离,他把星系距离及斯莱弗的光谱红移组合到一张坐标图上,然后在云雾般杂乱的几十个圆点中划出一条直线,就得到了那个伟大的定律——星系的红移速度与距离成正比。这意味着宇宙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蛋糕,其上嵌着的葡萄干(星体)都在向远处退行,互相飞速逃离,相对距离越远,则相对退行速度越大。

    “告诉你吧,别看我早过了哈星族的年龄,我可一直是哈勃的铁杆哈星族!”虽然院子中仅有星光照射,楚天乐仍能看见干爹眉飞色舞的样子。“作为最伟大的天文学家,哈勃有一种对真理的超级直觉。他拍的光谱底片并非很好,也不是一个出色的观察家,就当时的条件,他所掌握的资料也远远算不上丰富。但他总能穿过杂乱的观测数据构成的迷宫,依照最短的捷径,一步不差地走向最简约的真理。而那些善于‘复杂推理’、执著于‘客观态度’的科学家却常常与真理擦肩而过。哈勃甚至不单单是科学家,还是哲学家,是宗教先知。你想啊,从这个发现之后,静止的、永生不死的宇宙,就连带着上帝的宝座,被他颠覆了,以他一人之力,仅仅用一张粗糙杂乱的坐标图,就给颠覆了!可以说,自打这一天起,人类才迈过童年期,长大成人了。”

    干爹讲得很有激情,楚天乐和妈妈听得很起劲儿,朦胧的星光中,楚天乐看见妈和干爹亲密地挨坐着。九岁的天乐高兴地宣布:

    “妈,干爹,我要改名!我要把名字改成楚哈勃。知道是啥意思吗?你俩肯定想不到。这个‘哈’字是一字双用,就是‘哈’哈勃,是哈勃的哈星族!”

    干爹朗声大笑,妈也笑。妈说这个名字太怪,干爹说这个名字很好。以后这真的成了楚天乐非正式的名字。尤其是当干爹对他的聪明脑瓜有了足够了解后,常常亲昵地摸摸他的脑袋,“小哈勃,又有啥古怪想法啦?”

    进山后不久,干爹把他领进自己的私人天文台。那些夜晚,干爹大幅度地调整着望远镜的角度,让楚天乐在“一夜之间”尽情饱览星空中最“好看的”星体。在三十六英寸的镜野中,他能清晰地看见遍布环形山的月球、云层弥漫的金星、有着狂野条形云带和大红斑的木星、带着漂亮光环的土星。干爹为他指认了夏夜北天星座中著名的星星:天琴座的织女星和天鹰座的牛郎星,这两颗星星是中国人最熟悉的;巨蛇星座和蛇夫星座就像一个巨人在捕猎一只巨蟒;像蝎子一样的天蝎座中有一颗著名的星星叫心宿二,又叫大火,古人用它来测定季节,《诗经》中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火就是指它了。再往东的人马座里有六颗星组成“南斗”,人马座里有很多大星云,而银河系的核心就在这个方向。当然也少不了让他看最有名的大熊星座(用肉眼),夏天这柄勺子高悬在天顶,斗柄从头顶指向南方,所谓“斗柄指南,天下皆夏”。北斗星区还有一个漂亮的“大风车”——涡旋星系MlOI,明亮的蓝色旋臂围绕着橙色的中心,它在天文学家测量星系距离中起过重要作用。

    天乐从俯到目镜前的那一刻就被迷住了。楚天乐后来总结说,他的一生中实际有三次“新生”,肉体的诞生是第一次,干爹为他撕开自闭的茧壳是第二次,而与星空结缘则是第三次。自从第一次走进天文台,他每天最盼望的就是天赶快黑,还有,千万不要天阴。

    干爹家中有满墙的书,楚天乐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有干爹引路,再加上他本人的高智商,他学得很轻松。十一岁那年,他在学习高中课程的同时,已经能阅读天体物理学和宇宙学的专著了。他发现宇宙学家都是些大男孩,很多假说就是大男孩的狂想,像暴涨宇宙、多重宇宙、人择宇宙等,以一颗十一岁的脑瓜来理解这些并不难,反倒很合拍,很共振,很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干爹说得对,在所有宇宙学家中,不管哪个流派,“宇宙会死”已经是常识性概念了。所谓“宇宙学”这门学科,用最简单的话来概括,就是研究宇宙如何生和如何死。而且这儿说的不光是“肉体(物质层面)的死亡”,而且是“灵魂(信息层面)的死亡”。大自然万千生灵,甚至包括整个人类文明(科学、感情、信仰、智慧、意识……诸如此类),究其根底,不外是信息的建构、保持和传递,但在“咱们的宇宙”灭亡时,所有信息都会在混沌中消解,不会有一丝一毫留存于“另一个宇宙”。这么说来,研究和认识宇宙还有什么意义?人类艰难地一步步攀登,终于逼近了最终真理,但到宇宙塌陷的最后时刻,轰的一声全部玩儿完!但宇宙学家可不管这些,还是在孜孜不倦地研究着,比如宇宙学家中有一个叫惠勒的美国怪老头儿,就是那位说宇宙“简单和奇妙”的宇宙学家,最关心的事就是宇宙有几种死法,简直是变态嘛。

    楚天乐的思想达到这个层面后,对自己的绝症更是看淡了。

    在这些“精灵古怪的”理论中徜徉,他自己的“古怪问题”也是层出不穷,这些孩子气的傻问题常常难倒干爹,因为最简单的问题常常是最难回答的。干爹对天乐妈说:“这小东西的脑瓜就像万花筒,随便拨拉一下就冒出个新想法,我这个半瓶醋的天文学家已经应付不了啦。”

    一个冬天的夜晚,他们在望远镜中看累了,就从屋顶的缺口探出身子,直接用肉眼观察天空。冬夜的星空特别明亮,著名的亮星竞相辉映,像猎户座的参宿四和参宿七,大犬座的天狼星,金牛座的毕宿五,双子座的北河二和北河三。这天晚上,楚天乐的“古怪问题”最多,仿佛它们是从暗蓝色的星空深处冒出来的一串串泡泡。他问干爹:

    “宇宙膨胀时天体膨胀不?换句话说,天膨胀了,量天的尺子膨胀不?”

    “不膨胀,被引力束缚着的天体不参与膨胀。”

    “那气态恒星呢?几乎和真空一样稀薄的星云呢?这些稀薄粒子中间‘夹着的’空间膨胀不?物质结构和空间本来就密不可分呀。”

    干爹想了想,坦率地说:“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上来。宇宙学本来就是一门非常年轻的学科,关于空间膨胀的问题还没人考虑得这么细。”

    楚天乐跳到另一个问题:“干爹,宇宙膨胀时,光速变化不?”

    “光速不变,但光会被膨胀的空间‘拖着走’。比如宇宙暴涨阶段从10-36

    秒开始,到10-34

    秒为止,宇宙的大小膨胀了1043

    倍,它发展到今天是各向同性的,可是,按照世界的定域性原理,不可能有超光速的因果关系。所以在这10-34

    秒中,光信号必定能传递到小宇宙的所有区域,才能造就宇宙的各向同性。但这远远超过了‘正常光速’所能达到的尺度。”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宇宙正膨胀时,光会变快;停止膨胀时,光就恢复正常,得按膨胀后的实际距离和光的‘正常速度’来耗费它的时间了。对不对?”

    干爹笑着说:“这样说也未尝不可,就像我们习惯说太阳绕地球东升西落,但本质上还是地球的自转。”

    天乐又跳到另一个问题:“干爹,大爆炸时的‘粒子汤’会随空间膨胀而变得稀薄,但空间本身呢?是不是空间本身也变‘稀疏’了?”

    “空间只是真空,真空无所谓稀疏与否……”

    楚天乐马上反驳:“干爹,你说得不对!”

    干爹逗他:“咋不对了?说说。”

    “真空不空。真空能够因量子起伏而不停地产生虚粒子对,像电子一正电子对、夸克一反夸克对,并且它们有可能转化为实粒子;真空在引力场中会弯曲,弯曲空间产生虚粒子对的几率更大;狄拉克还说,宇宙膨胀时会产生更多的负能电子对;真空有真空能,即零点能,其密度不随宇宙膨胀而改变,所以宇宙膨胀的最终结局,可能使宇宙由辐射主导转化为物质主导再转化为真空能主导。真空有阻抗,它与光速关系密切。真空中每单位空间存在数量有限、转瞬即逝的粒子,而真空阻抗与粒子电荷数的平方有关,与粒子质量无关。”他引经据典地说了一大通,然后说,“干爹,这些都是已被证实的事实或有力的假说,它们都暗指真空有深层结构。只要有深层结构,就应该在膨胀时变‘稀疏’——当然,说它‘稀疏’只是直观的比喻。但不管怎样,我认为有这么三点:1、空间和物质一样,同样是一种物理实在;2、它有深层结构;3、空间的宏观胀缩会在微观结构上有所表现。有人说空间只是物质的性质,就像‘锋利’只是刀刃的属性,我不赞成这种说法。我觉得它太虚无了。”

    干爹有点儿惊奇,天乐能脱口说出对真空的这三个观点,其正误姑且不论,至少说明这孩子曾认真思考过。他考虑了一会儿,最终摇摇头道:

    “我的小哈勃,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而且眼下恐怕没有哪个科学家能给出确切回答。据我所知,人类对空间或者说真空的了解还只是蜻蜓点水,是对其外在状态的浅显描述,并没有深入到本质。也许物理学的下一个重大突破就是对真空的真正认识。”

    楚天乐安静了片刻,星光在他的眸子中闪烁,两人哈出的水汽在寒冷的夜空中凝成团团白雾。万籁俱静,尘世仿佛离得很远。干爹说:

    “你问了这么多问题,我发现你对真空最感兴趣。”

    “没错。看了这么多书,我最弄不懂的就是真空的本质,云里雾里,越看越糊涂。我想这正说明它有待认识,因为干爹你说过,宇宙的真相常常是最简单的。”

    “好!好好研究,将来提出个有关真空的楚哈勃定理,在未来的天文学专著中排在哈勃定理之后。”干爹搓搓手,搓搓耳朵。“外边太冷,咱们下去吧。”

    这次冬夜闲聊中,干爹对天乐的“鬼灵精”有了更深的认识。这小子的思维虽然还幼稚,但贵在不循常规,不像在学校里用填鸭方式喂出来的学生,后者常常被“经典答案”的框框给框住了。他还看到天乐的另一个思维特点,就是更关心那些整体性的问题——正如他崇敬的哈勃一样。拿哈勃与同时代另一位伟大的天文学家巴德相比,巴德更关心对具体星系的解析,而哈勃则侧重于对宇宙的整体认识。也许,假以时日,天乐也会成为哈勃那样的科学巨擘,可惜——

    这个可怜孩子不会有太多的时日,这朵天才之花肯定等不到怒放就要凋谢。

    干爹看看他闪烁着星光的晶亮眸子,把苦楚压在心底。从那以后,他教天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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