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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奚山卷•冠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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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奚山卷•冠昏 (第3/3页)

,裹着被子便睡了。

    有些巡夜的却再不敢单独行动,一路提心吊胆,直至寅时,雾气还浓浓的,将亮未亮的时候,巡夜的也都倒头睡了,成觉歪了一会儿,便又听到帐外异动。

    他想了想,从帐后转过,由那缝隙窥伺着圜台。

    这夏夜,天闷热得厉害,乌云像涨潮时的江水一般翻滚而来,不过一时半刻,就要下暴雨了。

    那圆木头的顶端钻出一枝嫩绿的芽叶,芽叶渐渐伸长垂下,似柳非柳,天际雷声大作,乌云浓黑,垂下的枝条钻进了泥土中,四周的泥土瞬间变得干涸龟裂,它从泥土中重新抽出枝条,那枝条站直了身躯,亭亭玉立,已然变成女子纤细的腰肢,芽叶从枝条中分立而出,眨眼间伸长,细长的手指已从中伸出,雷声轰鸣,渐近,击倒了她身旁的玉柱,木皮渐渐脱落,露出白洁的脚趾和笔直的一双腿,东南来风,那木皮已然随风变成了一件鹅黄的裙衫,迎风而立,少女长发柔软。

    她笑了一声,对着成觉的方向,温柔亲切道:“公子,真身三百年不见君,你一向可好?”

    东南来风,风吹到了少年的心上。

    如锁链一般的闪电随着响雷奔腾而来,它们张牙舞爪,垂涎地看着少女。

    他想起了她穿着嫁衣亭亭玉立的样子。

    这世间的爱从来是不均等的,他常常听说闺中的她,每逢初一十五总爱去道观,她祷告的话丫鬟、婆子都听出了茧子—希望哥哥快些战胜,希望未来的夫君能够喜欢上我。万法自然的道祖啊,请您实现,信女愿奉上一切。

    他当年那么轻蔑她,想起这样的女子在闺中这样不要脸地肖想着他,便觉得恶心得想吐,想要一剑捅死她。

    他没有见过她,便开始恨她。她穿着大红的嫁衣艰难地走到他的面前,她伸出了一双苍白的手。

    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风。

    他做了什么呢?三年来他不停地想,终于想了起来。

    他一掌打在她的胸口。

    雷声越来越大,他恍惚着眼前的一切,他等了一年又一年,等了一辈子又一辈子,贫贱有贫贱的日子,富贵有富贵的活法,有些时候,天不愿予人姻缘,所以你连见她一面都艰难得好像隔了万水千山,每每到了眼前,可却是这样那样的差错,总也看不见。而他等了这么久,也只是等着再看她一看,再瞧她一眼。

    好好地看看,好好地让她也看见,他眼底是怎样的……喜欢。

    然后,再好好地了断。

    他扑到了雷电中,抱住了她。

    雷击到了少年的身上,他忽而想起了什么,酸涩道:“果然是你,第二次了。”

    她接连三日如此,每每又让他瞧见,只是为了设计哄他替她躲过雷劫。

    上一次是她假扮成云简,奉献扶苏双目的时候。

    这个自私狠毒的妖女。

    黄衣女讶异他竟这样聪慧,慢条斯理道:“多谢公子。公子素来是明理之人,只是再等些时候,太阴君也奈何我不得,思度许久未归家,这便去了。那些衣啊衫啊帽啊图啊,本是家兄旧物,我先前拿走,也占得一个理字。”

    雨散风收,雷声渐去。

    潮湿冰冷的雨水贴在少年英挺的面颊上,他的声音在黑暗中那样凄厉,还带着哽咽,“妖女谋害本殿,真人呢,真人何在?”

    白发白须的临真子从黑暗中缓缓踱步,走了出来,他依旧慈眉善目,可眼神中已然带了不一样的东西。

    少年眼中含泪,怔怔仰倒了下去。他攥着她的一角衣衫,死死的。

    这娘们唧唧的,木头忍了半天,没踩他的手。

    季裔去清恒三年,一万骑兵变成了二十万,他收纳了鬼蜮叛将灵岐的一支部队,又将大昭逃去清恒的难民逃犯整编成军,于这三不管地带成了无名的君主。成觉将王之名在百国益显,季裔却似个彻底陨落的诸侯叛子,在这三不管地带腐朽沉窒。

    直到有一天,季裔接到了奚山君的一封信,属于他的时代就这样重新开启了。

    他带了乔装成王师的一万兵甲翻越姚亭、不周等名山,走到赤溪洛水的尽头,就这样,来到了不属于人的世界。

    那里都是妖怪。妖怪盘踞山头河岸。

    有一座山唤奚山。

    奚山上藏着人间的少君。

    不对,妖怪称少君,人间为太子。

    他是季裔的主公。

    这主公白衣蓝袖,风尘仆仆地下山,季裔站在山下,含笑看他,万人跪成乌泱泱的影。

    “夫人要我带您躲躲。”季裔身形魁梧磊落,已是个男人的伟岸模样。时光有时挺长,消磨着少儿就成了这样。

    扶苏已几日未曾正经吃些什么,他读书读到困倦,却始终无法入眠,这一时,听季裔的话,愣了愣,才道:“阿芸且等,孤有私事需理一理。”

    束着黑发,连玉冠都忘了戴的少年匆匆朝南而去,季裔有些诧异,可依旧挥手开拔,默然地带着众人跟在扶苏身后。

    这少年颠沛流离这些年,白衣依旧清爽干净,面容依旧沉静温和,除了身量高了,眼神变了,其他都还对着,是他初始的模样。

    可见,奚山君本就没打算毁了他。甚至,原就要成全他。

    过了好些年太平日子,却不能忘了,从今而后,这孩子去哪儿,他便也只能去哪儿了。

    秋梨年后生了个男孩儿,季裔终有传承,真正可以做些什么了。身为王子的骄傲和将领的热血鼓噪得人难耐,有些日子,该来的终于要来。

    奚山君信上写道:“大难将至,敢不托孤?”俨然把扶苏当成了失怙的孩童。

    这孩子的妻子凶多吉少,这孩子以后只有他了。

    当夜,星辰满布,扶苏的长衫都沾满了潮湿的露水,他一直未停下脚步。士兵们不知道这少年要去哪儿,可听从季裔之语,知道这才是正经的君主,故而不敢不从。

    到了夜间,扶苏倒是停了,却也并未休息,只是掏出在镇上新买的一块玉料,低头刻着什么。众人跟他作息,累得昏昏睡去。

    太阳方出来,扶苏又起身,脸颊苍白,飞快地走着,仿佛身后有什么甩不掉的东西紧紧跟着。每到一处国境,他便要来一条军旗,埋藏在地标附近。

    王军过境,各国都是避让的。兼之人少,想是低调地替天子办事,各国诸侯察觉到了,却也未放在眼里,只命探子盯着。真真撑死胆大,饿死胆小的,他们这一路竟然太平地过来了,唯有假扮王军的士兵们觉得带头的这位殿下行为十分诡谲,纷纷看向季裔,季裔赶路赶得心焦,也不知道这位祖宗想去哪儿,瞧着远方的边界石,这才发现,经过四五日脚程,竟已到了穆国都咸宁。

    粗粗一算,扶苏已有三日三夜未吃未喝了,瞧他疾步如飞,似是胸口顶着一口热气,未敢散了,仿似人死前回光返照,心中大有牵挂之象。

    再过三里,便至城门,季裔不知穆王叔父子是敌是友,又担心他们父子太过精明,假扮的王军被识破,便想将扶苏打晕,送去医舍,瞧一瞧端倪再议。

    这孩子,太怪了。

    他伸出一只大手,却被扶苏擎住。白衣少年脚步未停,气息未乱,淡道:“孤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阿芸不必再跟。”

    季裔想了想,从胸口处掏出一半焦黄的烧鸡,“你想杀谁,我帮你,吃饱了便去。”

    扶苏微微握了握手,眉眼微垂道:“依此形容枯槁,孤瞧最该死的,反倒是孤了。”

    他脚上的黑靴已散了线,染了泥。

    可是那似是远赴千山万水的脚步却没有停。

    季裔问他:“什么时候停下呢?”

    扶苏道:“甩掉千千万万个奚山君的时候。”

    少年高挺的鼻梁上是一片暗灰,不似平日的白腻光泽。

    季裔下意识地转身看了看,哪里有千千万万个奚山君,这里没有一个奚山君。

    扶苏说:“你看不见。”

    季裔诧异,粗大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迟疑道:“你发热了。”

    身后的将士怔怔看向扶苏,他却道:“她们比你们还多。”

    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所以……还真是异常让人烦厌。”

    晚风袭来,少年的声音像一滴露水,从喉咙中呢喃,又瞬间蒸发消散。

    又行半个时辰,远远地,便能瞧见圜丘四周火光通红,似是在举办什么祭礼。

    扶苏隐伏在山丘树丛之间,却看到堂弟成觉。

    那个一身枣色衣衫、髻着明珠华冠、带走成氏宗族所有宠爱的小殿下啊,有那么些时候,他在想,也许他死了,皇位真的不会轮到父亲的任何一个儿子,而只有成觉才符合百国期许。

    大昭早有先例,有嫡子,嫡子继,无嫡子,嫡孙继。

    他年少无子,可是成觉却是祖父真宗陛下的另一个嫡孙。

    不用知道为什么,一生下来,他们便注定成了终生的死敌。

    在一盏盏火把的暖光中,枣衣少年的面庞却有些冰寒。他容貌明艳,此时木着一张脸,只有眼角零星晶莹泪光。

    扶苏站在远处的山岭上,瞧他瞧得清晰,瞧圜丘也瞧得清晰。

    圜丘前站着一个身着秋叶八卦袍的白须道人,他手持宝剑,周身肃穆,剑间是一点雷光,他的口型说着:它修自然道,原来怕雷。

    语毕,右手食指中指齐齐使力,那雷光便大盛,从剑尖引渡到了玉柱上绑着的一块……木头?

    扶苏微微眯眼。

    木头。

    那木头本只是闷哼了一声,可那雷光渐盛,未过多时,便听到凄厉的惨叫,仿似撕裂的帛。

    扶苏轻轻侧身,身后的千千万万个奚山君齐齐微笑道:“相公,莫要理会,自个儿待着才清净呢。”

    她们说:“你想要自由,马上就有了。”

    季裔见他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扶住他道:“你如何了?”

    第二道雷光又劈在木头身上,木头的声音似是撕破了的衣帛,含糊而带着恐惧的压抑吼声,扶苏手握成拳,重重压住胸口,淡道:“不碍事。”

    千万个奚山君踮着脚乖巧地在他耳畔密语:“嘘,快结束了。”

    道士又引了一道雷光,成觉眼底潋滟,被烈火的光热灼烧着,像快要融化的白雪,滴出水来。他抿了抿薄唇,闭目狠戾道:“我不要她,我不能要她,在她害死我之前,替我杀了她。”

    这一世的王子想要彻底摆脱延续了三百年的噩梦。一个少年一见钟情的噩梦,一个寻了几辈子却无法终结的梦,一个年年岁岁枯坐却等不到的噩梦。

    一个看到她就心跳得发苦发痛的梦。

    他不再要她。

    他想要让她彻底消失。

    完完全全地,把自己从她手中讨要回来,哪怕已成了面目模糊、鲜血淋漓的模样。

    她是他的病根。

    谁能妨碍病人治病?

    “是王师,王师来了!”忽有人惊呼,远处灰尘扬起,一身身黑甲正是王师的标志。

    成觉转身,却与一身白衣的堂兄四目相对。

    他满面结尘,总算从那个可恨的清净神仙模样贬入苦海般的尘世。

    扶苏轻道:“放了我妻。”

    成觉拔出了佩剑,抵在了少年的颈上。

    成觉掏出帕子,拭掉眼角最后一滴冰冷的眼泪,嘲笑道:“大兄的妻子在何处?”

    扶苏指着圜丘上的那块焦黑的木头,仿佛真的认真道:“吾妻奚山。”

    木头方才仿佛快死了,这会儿竟振奋了一点点精神,虚弱地啐骂道:“谁是你妻了?谁不知道你妻奚山君英明神武盖世无双美貌天下第一,老子这样落魄哪里便是你妻了?你这小孩儿,莫要乱认亲,快滚快滚!从哪儿来的滚回哪里去!”

    扶苏怔了,许久,才闭目含笑,“我从家中辛苦跋涉,孤独来到,如今家中无你,我还能滚回何处?山君说笑了。”

    木头又骂:“季裔小崽子呢?季裔你个没用的小崽子,我死了,化作棒槌也日日夜夜缠着你,打死你!”

    季裔委屈极了,摸摸鼻子,却把话咽了回去。

    他堂弟小太子素来不走深情路线,谁承想,这出其不意的。

    扶苏唇角翘了翘,眼角带着温和和疲惫,淡道:“日后你若想要什么,我寻了都给你,我固然不太中用,可你熬这么些年未必没存等我哪一日中用的时候便威风一把、富贵一把的念头,此一时,何必非得在此处殒命?人说嫁夫嫁权扶娘家,你此时去了,又嫁的什么?扶的什么?竟俨然成了天下第一冤枉鬼,连我都替你不值当。”

    成觉手指微微使力,眉眼一挑,“你似乎认定了,你定然会死在她后头。我曾经告诉过你,但有一次机会,我便不会放过你,哥哥似乎忘了。”

    扶苏说:“劳驾你带我去瞧瞧她。”

    成觉道:“谁知你使的什么诡计。”

    扶苏莫名地想起了三年前看到的那个话本子里的一句话。他笑了笑,光风霁月,“劳烦弟了,莫要再玩笑。王师并非假扮,也并非一万,而是十万,现下在三十里外驻扎。原先我是独自来的,谁想遇到王师,他们每至一处,都插旗示意诸侯,途经四国,尽人皆知,实不敢瞒,一查便知。此次王师正是为擒我而来,孤自有陛下处置,弟何必心急?”

    果有探兵一行过来禀告:“确系王军。令旗为证,过境时亦有通关书文。方才王师参军已呈上。”

    探兵口中的季裔暗自后怕。他们一路行的山道,通关文书自是伪造,天子印章便是扶苏路上刻的那枚,到底是做过太子,伪造他爹的章简直信手拈来。

    扶苏似是思索,微微低头,又笑道:“再者,阴兵令符尚在我那愚妻处,我若死了,央人取了,蘸一蘸血便是一支打不败的铁军。你不是与我过不去,你是与自己过不去。”

    成觉不动声色,凤目直白地盯着扶苏看。

    扶苏眼似清泉,干净透亮,“另有一处,孤千拦万阻,这才来了万人陪同,剩余军队都隐伏在山坳,如此行事,又岂愿与弟为难?”

    “若你未遇王师,岂非独自送命?”成觉挑眉。

    “孤本预一路拜见平王叔、卫王兄、韩王伯,到了此处,再拜一拜穆王叔。总有一人,不似弟,见孤如仇。”

    太子未死之事过了明路,总有一人肯借些兵与他,虽不知是敌是友,但横竖都是死局,却要撞一撞运气。

    一向冰冷的扶苏今天话特别多,理由列了很多条,苦口婆心。

    “岂知兄长未撒谎?”成觉世子半信半疑,一语中的。

    扶苏说了这一年都未说过的许多话,终于安静了会儿,许久,才看着成觉道:“无妨,你试试。”

    他说,你再动她一下,试试。

    木头被抱回了扶苏胸口处,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温和道:“以前只觉夫人威猛无比,几时像个小女孩儿一般耍赖痛哭过,倒教孤不知所措。”

    “老子这是痛得挨不住了。”奚山君从木头中张了张口,带着十二分的窘迫和怨愤道,“似是一夜长大了,连汗毛都硬气了。”

    扶苏抚摸那小小木头脑袋,温柔无奈地笑着,带着成年男儿才有的豁达和宽容,“原来你今日才发现,孤长大了。”

    行得远了,少年一直吊着的眼角才放松下来,弯弯的。几日未梳洗,下巴上微微长出了胡茬,他不常笑,但笑的时候好看得教是非颠倒。

    他几年前还不大懂事,走到哪里都带着懵懂和闭塞的心。

    他几年前只是个长得漂亮的孩子,行事拖泥带水,并不很漂亮。

    他几年前除了母亲谁也不欢喜,可现在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欢喜谁或者会继续欢喜谁。

    他长大啦,所以渐渐地,只有他自己能管住自己的心了。

    再也,不需要她的无端干涉了。

    每一个俗世之人的人生都有好几条洪流,每一条都要隔断许多手足亲友,她也即将被隔断在其中一条洪流之中。

    扶苏从随身的包袱中拿出她赠他的东西,这一日,是他及冠的日子。

    云水衫、通天冠及附稷刀。奚山君想起少小在家中时,父亲书房中摆着的一尊方雕琢好的玉人,匠人说是否要用翡红点缀衣衫,父亲看着玉人就叹息—怎还有你喧宾夺主之处?

    少年换上了这样一身衣裳,便像极了那个万物都无法喧宾夺主的玉人。

    他转身,那些每日每个时辰都会叩门而来,积攒了千千万万个,只有他能看到的奚山君们全都消失了。

    因为有了真的,不再挂念假的。

    他在莫名不知所起的煎熬和思念中臆造出的假的奚山君。他希望他的妻子就是他造出来的那个模样—乖巧安静,美丽雅趣。可是,这样一个真的奚山君伏在他怀中,她便是个又丑又硬、被雷劈得焦黑的木头又何妨?

    种子发芽了,就会继续生长,任谁都无法阻止。

    他问她:“这身衣裳原本是谁的?”

    少年聪慧得让人心惊肉跳。

    奚山君看他衣冠齐整,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只好也安安静静地变成了那个痨病鬼的模样,轻轻踮脚捞着他的颈子。她眼中飘过许多一逝而过的时光,或者很长很长,或者很短很短,可是统统都熬过去了。

    她说:“这是一个王子二十岁加冠的衣裳,长辈提前所赐,干干净净,崭新极了,从……不曾穿过。”

    “这张锦绣图的主人是谁?”

    “是这位王子十岁生辰时开始绘制,历经五年,走遍大昭每一寸土,一刀一刀亲自刻出来的。”

    扶苏还想再问什么,她却抬起头,轻轻摩挲少年的脸颊,恍然笑道:“原来你长大了,是这样哩。我知道该是这样的,因为你小时候就是这样。可是时间久了,就想不起来到底该是怎样了。”

    “未合卿意?”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就算有人比你好看,可那也与我没什么相干。我说我讨厌你的时候,其实在想,这样待你是讨厌你,等我控制不住,待你再好一些的时候,你便不会惧怕我,只会觉得我只是从讨厌你变成了喜欢你罢了。”

    而非,从深深喜欢你到深深爱慕你。

    扶苏沉默了一阵,搂紧她道:“我们明日便成亲吧。”

    她说:“我可能不曾告诉过你,我有一个哥哥,我那个哥哥死了。对,每个人都会死,他与别的人都一样,他也死了。他说他二十岁的时候,会送我嫁给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可我等了三百年,却再也盼不到他二十岁了。但我想,我一定得达成他的愿望,我得嫁给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我要我的夫君万世其昌,我要你好好的,好好的子孙满堂。”

    他抱着她,第一次,以一个男人想要全然占有一个女人的方式。

    他有一颗静止的不愿与人世共行的心。

    可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从幻境中变成云琅那日开始。

    扶苏与奚山君成亲了,主婚的是两位神君—年水君与洛水君。

    洛水君曾下凡历劫,她变成了一位孤独的皇后,年水君曾下凡点化,他变成了一位卖船人。

    一个带来了他的生命,一个毁掉了他的上半生。

    神何等冷漠,他们都不再记得他。

    姻缘想必前世已注定。如同奚山君的父亲向他的曾曾曾祖父求了一个诺言,这一世,他便与她再也拉扯不清。

    他笑了笑,握住了那只冰冷粗糙的手。

    奚山君真是个丑得要命的妖怪。

    他掀开她的盖头时,又想起了那本无字的奇怪话本子。

    话本子中,公子敏言曾对妫氏说过一句十分肉麻的话。他当时深深不以为然。待千万个奚山君出现,他又深以为然。

    “我想再瞧你一瞧,我怕再瞧你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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