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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大江大河_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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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大江大河_1983年 (第3/3页)

平原也是上了肝火,扣住雷东宝的那只手跟钢箍一般狠。雷东宝浑然不觉得疼,兀自大声向各级领导解释其中原委,说电线厂骗的是小雷家人的血汗钱,这些钱都是要拿来看病养老的,说电线厂按计划生产按计划购销,有多少钱他们厂长自己心里清楚,他们这是存心赖账整死小雷家。雷东宝说,身边农民们响应,农民们天生的大嗓门震得领导们恍若身处惊涛骇浪之中。

    而在惊涛骇浪之中,雷东宝捕捉到一个声音,那是曾在小雷家现场办公帮助解决问题的副市长的声音,副市长也说赖钱问题他主导解决。雷东宝立刻刹住所有含冤的话,转头指挥大家回去。而那些在里面正与警察对抗的工人一看不好,以为农民们真去扒宿舍了,大急,有人拖来消防水管水枪,旋开消防笼头,高压水喷向门外所有人。这下,把在场领导和警察也打火了。

    乱象中,只听“砰砰”两声暴响,别人可以不知道,当过兵的雷东宝却是听得清楚,那是枪响。他这会儿彻头彻尾清楚了,忙顶着水柱冲击,指挥小雷家大队大伙儿回去,立刻回去,谁不回去,他当头就是一棍子。小雷家上下本来就听他的,即使有肝火上涌不肯退走的,被他一棍子也敲醒了,纷纷退走。依然上蹿下跳的老猢狲也挨了他一棍子。领导们也被高压水冲得回撤,跟着小雷家大队众人一齐走,看雷东宝提棍子将众人赶上拖拉机回家。这时,工厂工人也看到黑洞洞的枪口,连忙关了高压水,两下里平静下来。

    浇得透湿的各级领导扯上雷东宝和电线厂厂长,回机关开会。雷东宝想跟士根说几句话,作个交代,被气急败坏的陈平原一脚踹进车里,紧跟领导将车开走。士根见此连忙踩上自行车赶回家。

    04

    焦虑的宋运萍一直神思不定,两眼时时看向外面大路出神。那些临时工到底是手势不熟练,卸装工作进展缓慢,那个开车来的司机不时跑出来看一眼,嘀咕几句,又被四宝媳妇敷衍着拖回去喝茶。眼看着天色暗下来,四宝媳妇也坐不住了,出来抓住宋运萍问男人们会不会出事,会不会跟电线厂的打起来闯大祸。宋运萍虽然安慰四宝媳妇说政府会插手,只要政府在,打不起来,可她心里忐忑,她想着既然公安局已经知道,应该早早把小雷家的农民们从半路上拦回来,怎么会到现在还没见有人回来呢?

    这时临时工终于报说装卸结束,宋运萍原地站着让他们回家去,那些人关掉龙门吊上面的电灯,收工回家。里面坐着喝茶的司机见外面灯光一暗,忙跳出来看,问收拾完了吗,收拾完了他得赶着回去找加油站。四宝媳妇嗓门大,回声行了,那司机听了就准备走。宋运萍忙走回去想给司机签字画押,没想到场地上关了灯没看清,自己又心神不宁没小心,一脚踢到刺棱的钢筋,收脚不住,和身跌到一卷钢筋上。四宝媳妇走出一阵没见身后人跟上,回头一看,吓得脸都黄了,忙回来扶起宋运萍,伸手往她全身乱摸,借办公室灯光看看好像手掌上没血,可眼见着宋运萍却是五官抽紧,满头冷汗。四宝媳妇怕了,叫上送钢筋的司机,将宋运萍送往卫生所。一路没觉得有异,可等到了卫生所,将人从车上抱下来,却见宋运萍下面就像开了闸似的,鲜血如淋。

    卫生所不敢接,值班医生直接跳上大卡车跟着一起去县医院。没想到,半路卡车没油了……

    雷东宝跟着领导们来到市政府,一路感觉心惊肉跳的,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害怕,他怎么可能害怕,所以他无视这种感觉,又“哼”了一声给自己打气。理亏的是电线厂,不是他们。

    全都湿漉漉地在会议室坐下,都没问清缘由,市长对着雷东宝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骂雷东宝作为共产党员不循正当途径解决问题,带头组织群众闹事,造成极坏影响。下面食堂端来姜汤,但市长闭嘴前,谁都没敢碰一下杯子。

    等市长的批评终于结束,雷东宝一口喝下姜茶,大声反驳:“市长,我们农民没文化,心直口快。市电线厂故意赖我们的钱,那钱都是小雷家老人劳保工资和医疗费,市电线厂已经从年前拖到现在,我们去讨钱的人被赶出来,很快我们就没钱给老人开工资,现在青黄不接,地里也没东西能吃,那些老人得挨饿。市长,你也看到了,今天老人都来了,他们担心没饭吃,他们的钱让电线厂黑心昧了。那狗屁厂长,年前告诉我就是不发工资找银行贷款也要还钱,年后躲得人影都不见,害我们大队老人天天跑那么远路守着厂子逮他,老人们吃口饭容易吗,他们都穷那么多年了,他们只想吃口饭。”

    陈平原皱眉看着雷东宝不语,市长书记都在,没他说话的份,但心说小雷家一向有闹事的光荣传统,当初县前任宫书记组织的清查组就是被那些老人闹得一天都待不住,谁说这其中没雷东宝的煽风点火,但这账往后跟他单算,今天怎么说也得保住先进大队的牌子。

    市长骂说没文化就可以闹事,就可以堵塞交通?但因为雷东宝说的也是实话,他便开审市电线厂,没钱造什么宿舍,怎么拿来的批文。矛头直指主管单位二轻局。二轻局连忙解释说他们没批电线厂大规模造宿舍,只根据他们现有资金情况批了两百平方米的集体宿舍。

    甲方、乙方,上级、下级都在场,事情抽丝剥茧,很快搞清,原来是电线厂闻说要利改税,又不知道会怎么改,便耍小聪明,打小算盘,赶紧将所有两年来扩大企业自主权挣来的计划外利润用掉,盖房子分了。既成事实,以后拿来利润都贴房子上,就不用上交了。他们没敢找国营建筑公司欠钱,怕被上告,没想到小雷家建筑工程队这个社队企业更不好惹。

    接下来,轮到市电线厂厂长、书记遭殃,还是第一次见市委书记和市长这么大的官,却是看着湿漉漉的书记、市长骂他们。市长是个老干部,特能骂,连二轻局的都挨骂。陈平原看了心中嘘口气,好歹注意力只要不集中到他头上就行。正骂着,有值班人员推门进来,小心说小雷家大队雷书记家人来电话,说他妻子送医院了。雷东宝一听就跳起来,预产期不是今天,今天进医院肯定有问题。他冲上去就凶神恶煞地推着值班人员去电话室。电话那边告诉他,宋运萍早被送去卫生所,可是大队里留的都是老弱病幼,没人知道该怎么找他,直到去市里闹事乘拖拉机的人回来,才由红伟联络到市里值班室。红伟说,士根已经亲自开着拖拉机去卫生所,很快会有消息来。但具体宋运萍出了什么事,没人说得清楚。

    雷东宝心急如焚,虽然被吩咐守着电话等消息,他却是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回家里。但没让他等多久,几乎是电话搁下没几分钟,红伟又来电话,红伟这回变了声音,红伟告诉雷东宝,士根从卫生所借电话打来,说宋运萍大出血,被送往县医院。士根正开着拖拉机追去。

    雷东宝晕了,大出血?萍萍本来就缺血,她怎么经得起大出血?他跌跌撞撞冲出值班室,穿过走廊,爬上楼梯,撞进会议室,一把抓住陈平原,直着眼睛说他妻子大出血,问陈平原借车子。陈平原趁机向书记、市长要求陪雷东宝回去,说雷东宝那样子回去得闯祸。于是陈平原脱了身,与雷东宝一起乘一辆吉普车飞速赶回县里去。

    宋运萍还是被后面赶来的雷士根的拖拉机送进县医院的。等雷东宝赶到,看到的已是白布蒙头,白布中间是高高隆起,那是另一条未见阳光的小生命。整个县医院的人整夜都听到一个男人野兽般的嚎叫,一直叫到破了嗓门。陈平原一向自诩心肠最有原则,见此也不忍看,站在急诊室陪了一夜。回头,他将此事向市里作了汇报。

    宋运萍一条命,换来雷东宝免受处分。

    宋运辉第二天就接到电话,什么都来不及带,寝室都没回,穿着厂服就往家里赶,半夜才从市火车站走到小雷家,见父母早哭岔了气,软倒在一边,雷东宝红着环眼直挺挺跪在灵床前。宋运辉在灵堂门口站好久,才梦游似的走进去,揭开白布蒙头看上最后一眼。里面的姐姐在昏暗中很是安详,像是睡着似的。

    宋运辉已经在火车上流了一路的泪,想着小姐弟艰苦的过往,想着姐姐一辈子对他的照料,一切一切的细节,如放电影一般在他脑海里重现,他一路流泪。此刻看见遗容,他再次泪如雨下,回头揪住雷东宝,哽咽着大声斥问:“我把姐姐交你手上时候你答应我什么?啊?你说话算不算数?”

    雷东宝被宋运辉揪得不得不抬头看上去,他直直看着这个与亡妻长得有点像的小舅子,斩钉截铁说了几个字。但他的嗓门早喊哑了,宋运辉只闻“咝咝”声响,听不清他说什么。宋运辉不知雷东宝搞什么鬼,再问:“你好好说话,你怎么说?”旁边与他在预制品厂一起忙碌过的红伟上来抱住宋运辉的手,对宋运辉附耳轻道:“东宝书记嚎了一晚上,现在没法说话了。”宋运辉愣住,却见雷东宝又是嘶声在与他说话,还是没法听清楚。他干脆掏出口袋里的笔给雷东宝,雷东宝取来,在手心重重写上,“我这辈子不娶”,手递到宋运辉眼前时候,笔尖刺穿掌心渗出的血几乎模糊了这六个黑字。

    宋运辉无法再说,他还能说什么。这是一个比他更伤心的人。他只能问抓住他的红伟:“我姐临终说了什么?”

    听问,雷东宝不由垂下头去,还是红伟帮着说:“四宝媳妇一直跟着,四宝媳妇说,你姐最后清楚时候一直说,她真不放心走,真担心她走后留下东宝书记一个人怎么办。”

    宋运辉死死盯住雷东宝,眼睛里满是悲愤。

    事后,雷东宝趁一个阴雨天,将宋运萍培育出来的花秧绕土屋种上一圈。夏秋时节,各色鲜花不断地开,不断地结子。而他的花,他的子,却已经成为消逝春天里一抹最深刻的记忆。

    雷东宝变得沉默。

    05

    宋运辉回到金州,破天荒地手头什么事都不干,只躺在床上发呆。寻建祥下班顺路买了饭菜回来,见宋运辉已经在,随意问了一句“吃了吗”,好久没见回答,也没在意,因为宋运辉有时干事情认真了也是两耳不闻的。

    但寻建祥坐下吃饭没多久就觉得不对,床上躺的这个人怎么眼睛发直呢?他吃上两口饭,才见床上那人眼睛眨一下,跟傻瓜似的。他想到宋运辉这回请假是去奔他姐姐的丧,估计这小子现在还难过着。他没多说,扔下吃一半的饭碗,拿宋运辉的饭碗出去,当然不会去只剩残羹冷炙的食堂,他在金州熟门熟路,他到朋友家要朋友炒了花生米、红烧肉,又硬搜刮一包人家珍藏的金钩海米,到小店买一瓶白酒,回寝室硬拖起宋运辉,与他对酌。

    他知道宋运辉只那么点酒量,都不屑买两瓶酒,他将一瓶酒均分两杯,一杯给宋运辉。果然,宋运辉才喝一口,一股火气便腾腾地从肚子直延烧到脑袋,仿佛有人忽然一把拎起他两只耳朵,他一下坐直,终于有了精神。第二口下去,热气迅速蔓延全身,全身细胞复活,眼泪刹不住车地流出来,比喝下去的酒还多。

    “寻建祥,你不知道,我们家……我从小……爸妈双职工,我几乎就是我姐带大的,这辈子我跟谁在一起的时间最多?我姐。

    “我姐从小懂事,爸妈给我们的早点钱有剩时,她只给自己买过一次盐橄榄,其他都给我买了玻璃弹子。否则你说我家成分那么差,哪个小朋友肯理我?还不是看中我手中大把玻璃弹子。

    “我姐最胆小,可碰到谁欺负我,她豁出去时候比谁都胆大。有次我挨人揍,姐姐看见冲过来保护我,她不会打人,她只会护住我,让拳头落在她身上,我都能听见拳头落她背上‘嘭嘭’的声音。啊……好人为什么不长命?”

    寻建祥看着一向镇定的宋运辉两口酒下去就一把鼻涕一把泪,情绪激动地敲着桌子声嘶力竭,用眼瞄瞄打开的气窗,忙起身不动声色过去关上。但站在门边却依然能清晰听见走廊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现在正是晚饭过后的时间,寝室走廊人来人往。寻建祥想了想,索性找来榔头钉子,将他猪肝红的厚毛毯钉在门上隔音。那边宋运辉浑然不觉,兀自疯狂着喋喋不休。

    “我姐鼓励我不要像她那么胆小,鼓励我跟欺负我的人打架,她陪我练打架,可那时候我小,下手没轻重,她不知挨了我多少没轻没重的拳脚。寻建祥,你没见过我姐,我姐是个弱不禁风的人,可她挨我拳脚时候无怨无悔。

    “刚上小学时候我还比姐姐矮,我们姐弟一起去河边挑水,一向都是姐姐拎水桶去河里取水。她贫血,起身时候常站不稳,可她就是不让我去取水,怕我不小心滑到水里淹死。

    “我家的扁担当中画着一条黑线,姐姐比我大,可我是男孩,我要求水桶放黑线位置,平均分担重量。可每次从河边挑到家里,我走前面,水桶绳总是偷偷被姐姐偏移,姐姐总说是水桶绳自己走的,可那时我矮她高,水桶怎么可能自己往高处走?她处处为我着想,为爸妈分担家务,她最后才想到她自己。她连找个丈夫都要先想到能不能替娘家撑腰。可我是那么没良心,我才给姐姐做了多少事?我只拿回去一斤毛线。寻建祥,你说我是不是东西?”

    寻建祥一只手罩自己的酒杯子上,怕被宋运辉抢去,两眼眯成一条线,难得严肃地听宋运辉忏悔。但心中不以为然,心说全金州的老娘都巴不得有宋运辉这样一个儿子,这小子够是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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