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无人再与我凭栏(万字章节) (第3/3页)
一次被牵着上山时候,师祖手掌抚着他的额头,那时候的声音再次浮现心底,他平静低语。
“将欲弛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
“柔胜刚,弱胜强。”
“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是为微明。”
道士的道袍白袖缓缓胀开。
远处的骑兵疯狂冲锋,天空中的天人拿起了弓箭。
城垛上乌骅大吼:“蘸火油,射手抬高三指,齐射,齐射!”
阴沉的天空,一下有无数的火星从地上飞到了天上,像是骤然亮起来的繁星,这些箭矢拖着赤红明亮的尾焰,掠过了慕山雪上空的天穹。
他缓缓拔出了剑,迎着奔腾的骏马,马背上穿着厚重铠甲的骑士手中四尺长的大刀高高地扬起,骑士脸上挂着狰狞的神色,道人的衣衫朝着后面飞舞,他鬓角的长发也被气机逼迫着扬起。
他想到的却是春风,想到自己从猛虎嘴下抱回山门的孩子,那一日春风吹破河面,天上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脸上,他抱着那个孩子,像是抱着一团柔柔的云。
他踏前一步。
“已令其兴,当驰之,已令其兴,当废之。”
“已令其强,当灭之,已令其有,当取之。”
“柔胜刚,弱胜强。”
“微明,微明!”
这一次所有人都听到了道人的声音
长剑骤然出鞘。
那把剑鞘在离开同尘剑剑锋的时候就已经溃散崩碎成为了肉眼不可见的灰烬和齑粉,慕山雪咬破了手指,自己的血和冲和的血汇在一起,他的手指从剑锋上面拂过去。
道袍鼓荡而起,那些已经飞过的祥云被气机所迫,不断朝着后面退去。
嘶鸣的战马骤然止住,不愿再上前方。
道人的气度变得浩大。
“师叔说我是在痴人做梦。”
他自语道。“痴人做梦又有什么不好?一直都在做梦,这一次便彻底做一次春秋大梦,小师弟,你从小什么都让给我,这一次也把你身上的命格让给我吧?”
“我还和你换好不好,用江南的燕子,用塞北的风和雪,用蓬莱的鲸鲵,还有南方树上结出来的银铃,我数到三,你不说话,就代表你同意了。”
“一,”
“二,”
“三。”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中的祥云,笑道。
“你不应该告诉我,那是道标。”
他握着剑,剑锋高高举起,仿佛举着一片天空。
他身上气机一气全部涌现出来,几乎是瞬间,骑兵强行冲锋,他们用刀砍在了马臀上,战马受惊,将本能的畏惧仍在了脑后,它们像是浪潮一样,不断朝着前面冲来。
天空中天人凭借高高的位置,抛洒下了如雨水一样密集的箭矢,箭矢破开空气,遮掩了天上的光,天空骤然间一黯。
乌骅伸手去拿箭,却拿了个空,箭壶里已经空了。
所有人都听到了道士的声音,高远飘渺,像是一整个天地都在回应他。
“陆地神仙,非我所愿。”
“微明之道,至此而绝……”
其高足以在有朝一日触碰仙人境界的人主动放弃了道基。
自六岁上山至此从未泄露一口的清气流转一周,就此溃散。
慕山雪双鬓瞬间一片苍白,握着剑,平静道:
“贫道慕山雪以此身为师弟换功德。”
“慕山雪以此身为师弟开生路。”
“慕山雪以此身为师弟改命格。”
三道声音一道比一道宏大,滚滚冲向天空,人间帝王一言九鼎,人间仙人一言封山,东方家欺瞒天地换了东方熙明安好,而慕山雪便以成陆地神仙的可能性换取这三句话,用自身道基反哺天地,与天地无情大道做一场交易。
雷鸣声音越发浩大。
他说出最后一句话。
“杀劫,我担。”
天地间有隆隆雷鸣回应,以冲和指尖心血为联系,慕山雪笑一声,突然朝着那箭雨,朝着奔腾的铁骑冲过去,铁骑仿佛流动的钢铁,慕山雪像是山上飞下的白雪,凌冽飘渺,仿佛真正的仙人落在了凡尘。
他撞入铁骑和箭雨中,撕裂了冲锋的阵势,
他一个人撕裂了一整片一整片的敌人,以断绝陆地神仙的未来作为代价,剑气冲天,天上的人纷纷坠落,战鼓被人间的剑气斩成碎片,战马嘶鸣着倒在地上,被紧跟着的铁骑踏碎。
道人的白袍被血染红,他已不知道击退了多少人,天已经真正黯下来,远处有如同火龙一样盘旋的光,无数的火把像是落在地上的星星。
西域都护府的援军终于来了。
慕山雪看着最后要决死冲锋将自己淹没的铁骑,拄着剑,轻声笑道:
“小师弟,那些风景,可能要你自己去看了。”
他说:“师兄有点困,这次,可能要多睡一会儿。”
史书上这样记载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微明宗慕山雪为二十七万百姓断后,于龙咽谷前,阻拦西域骑兵冲锋整整一个时辰,最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远处从天而落数不清的火把,像是跌下来的星星,那是都护府的援军,倒伏在险峻地势旁的人和马的尸体足足有几千具。
仿佛从天上落下来无数的鲜血,透着蛮荒时代才会有的悲壮。
他们没有找到那个道士,只剩下了一把剑。
西域都护府十七万铁军和得救的二十余万百姓半跪在龙咽谷。
后辈有道门的大修士不明白,道门清修最忌讳两件事情,一个是军阵上的厮杀,一个是朝堂上谋算,这位前辈如此所作所为,相当于一生清修,至此散尽,若有轮回,很有可能好几世都是短命。
……………………
微明宗的小道士冲和做了一个梦,梦里面她的身体被人占了,很害怕,可是后来梦到师兄拉着自己的手,和自己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害怕了,然后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个东西突然就消失不见。
梦的内容她已经忘记了,就记得师兄保护在自己的前面。
她伸了个懒腰,睡醒过来,醒来的时候,还有些害羞,怎么可以梦到师兄呢?也太不知羞了啊,要是让他知道,又要给取笑了。
对,决不能告诉他。
不过,如果他好好问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她笑得嘴角出来了一个小小的梨涡,满是得意。
在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掌教和师父都站在旁边,吓了一大跳,想着是不是自己偷懒睡觉了,给两位长辈发现这才过来,乖乖行礼的时候,鼓了鼓脸颊,想着师兄就常常睡觉睡到日上三竿,早课都要她来打掩护,就从来不会被师父们找过来,这不公平。
她要起身,却被玉冠道人按住肩膀,素来冷漠的道人轻声道:
“躺着,多休息一下吧。”
冲和眨了眨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还是乖乖躺下来,听着两个长辈嘘寒问暖,听到问她想吃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忍不住笑起来说:
“大师兄说要给我买包子……噫,对,包子呢?”
她记起来那件事情,竖起细细的眉毛,故意装出恶狠狠的模样磨牙,道:“师兄说要给我买来的,可是我还没有吃到啊!不行,他肯定又耍赖了!”
“要让他赔给我才行。”
“师父我不是要大师兄违反门规,就,大师兄说过两个月带我出去,那时候还给我就好了。”
想到惫懒的师兄,小道士冲和的话有些没有底气,补充道。
“若是没有银子的话,还可以再继续宽限些时间。”
玉冠道人轻声说:“他约定要带你出去?”
小道士双眼明亮,重重点头道:
“是啊,说要去蓬莱岛,还要去江南,去塞北还有冲云塔,悬空阁,天山云海,都还没能见识过呢,都要去,还有还有……”
头发披散下来的小道士满脸得意,掰着手指数着,突然又偷笑,说。
“我听说在极南的地方有一棵长在山上的树,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银铃,每天早上风从山谷沟壑里吹过来,银铃响动的声音听的很清楚,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师兄他那么懒,肯定路上就不愿意找了,那样我就装作生气,我只要不说话,师兄就会慌了神,就不那么懒了。”
她的脸上满是开心和往日那样的无忧无虑。
微明宗掌教不忍再看,转过头去,
玉冠道人眼眶微微泛红。
冲和注意到了两名师长的模样,她有些糊涂了,左右转着看,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好奇道:
“师叔,师父,大师兄怎么不在?”
两人身子颤了下,没有回答。冲和却会错了意思,不好意思道:
“一定是又睡觉去啦,都这个时候了,还没有起来吗?”
“我去喊他,师父你不要罚他好不好。”
小道士只是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跳下来,一双白生生的脚赤着踩在地上,那名玉冠道人深深吸了口气,准备开口,掌教死死拉着他的手掌,却被玉冠道人震开,等到他们看过去的时候,看到小道士呆呆停在了门口。
门口有一张桌子,一把剑放在桌上,已经没有了剑鞘。
剑身上已经布满了裂纹,暖暖的阳光落在剑身上,风吹过来,穿过剑身上的裂缝,发出轻轻的,悦耳的声音,像是慕山雪用柳叶吹出来的调子。
冲和失神呢喃:
“大师兄……”
三月了,有春风如同十几年前那样,吹破了冻结的水面,吹入屋子里,然后,微明宗中,代表着微明之道的同尘剑。
崩碎。
剑化作已经无法看清的齑粉,混入春风,穿过小道士的发梢。
像是某个懒洋洋的道士,伸手揉着她的头发在笑。
“小师弟。”
“我们,来日方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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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再与我凭栏,万字大章,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