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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第3/3页)

从胸腔里挤出这三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巧珍毅然决然地折转身,往大马河川道上走去。她要去阻止他们,把他们的讥笑和冷言冷语扼杀在摇篮里,就像她同样把母亲和姐姐的伎俩抹杀掉一样。她能的,她想好了,她可以给乡亲们下跪,她能为了高加林的事情给姐姐下跪,她就能给乡亲们下跪,只要他们肯放过加林哥,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她疼过,知道那种滋味有多不好受,她不愿意加林哥再重新经历一次。她知道,大马河川道两边的庄稼地里,隐藏着很多下地干活的庄稼人。那是加林哥回家的必经之地,如果大家要为难他,他无处躲藏。

    这个烈性的女子,认定了某件事,就会义无反顾地面对,即使明明知道对面就是一堵南墙,会撞得头破血流,她也不会退缩。她知道这件事情,一旦被传扬出去,会让马栓引起误会,可她顾不了那么多。为了心爱的加林哥,她死都愿意。还会在乎那些世俗的谣言。

    这个已经成为少妇的姑娘,为了高加林,再次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她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为爱殉葬的悲壮。

    她多虑了,高加林没有遭到为难。高加林临近家乡的这段简短的旅程,刘巧珍全部看进了眼里。乡亲们不但没有为难他,还给他说了很多的体己话,树立他生活的信心。

    她是欣慰的,更多是来自内心的温暖和感激。亲爱的父老乡亲们,当一个人飞黄腾达的时候,他们也许会刻意跟你保持距离,怕落下一个“高攀”的名。但当一个人跌入了人生谷底,他们又都愿意伸出双手,用善良的同情心来关心,呵护你。现在这些在加林哥身上重演的经历,不也在自己身上发生过吗?加林哥,你可要好好活哩!外面的世界抛弃了你,但是咱这儿的山,水,土地,乡亲,会敞开宽阔的胸怀,接纳你的。

    此时巧珍正躲在一片玉米林里,掩面哭泣。亲爱的德顺爷爷,一直见证着她和加林哥的“爱情”。爷爷曾经那么天真可爱地看好他们这段感情。可是这段感情破灭了,回不来了。她也曾后悔自己的赌气,可人也不是神仙,谁能够算准加林哥那么快就被公家退回来了呀?她也坚信,实际上,加林哥内心深处是深爱她的。他是在跟自己的命运较真,他不甘心一辈子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别的女子再好,做不到像她一样对他关心,呵护,迁就他,放任他的任性。城里姑娘,出身高贵,放不下身段和架子。不像她,自身就没文化,可偏偏就喜欢文化人,对文化人有一种仰视和敬畏之心。她会无条件地听从加林哥为她安排的一切,包括抛弃她。她不觉得这是一种下贱,而是一种对文化的信仰。就凭这点,城里女人做不到。

    她也隐隐约约觉得,加林哥只是暂时迷途了。她要力争,跟那个城里女人力争。如果加林哥一直工作在他们的县城里,她有信心让他回到自己身边。可他是要去外边,去大城市啊!那地方,比天津还远。德顺爷爷的灵转嫁去了天津,那是到了天的尽头。可加林哥将要去的那个地方,可是比天的尽头更遥远的地方,叫个江苏,那可是天堂。老人们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苏啊,她不敢想象。她的幻梦彻底破灭了,他们终归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在她最难过的日子里,她想了很多,做过很多假设。甚至想过要跟那个城里女人竞争,为了加林哥,她不也在跟妹妹巧玲学识字吗?妹妹常跟她说: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她相信,通过她的努力,加林哥会看得见的。刘巧珍最重大的打击,逼着把自己嫁给马栓,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知道加林哥要跟那个城里女人远走高飞了。

    可老天爷为什么就见不得一个可怜的人的好呢?加林哥苦读那么多年书,练就了满身的才华,为什么就没有一块容身之所呢?这个经历了二十二年人生,在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年轻姑娘,似乎已经看透了命运的本质,又似乎啥也没看清。老天爷总是在捉弄人,阴差阳错总在一念之间,就要错过很多美好的结局。每一次的机遇,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就在那一瞬间,两个相向而行的人往往就会擦肩而过。为什么?为什么呀?

    现在,看到心爱的人,为她痛苦成了这个样子,她的心都碎了。她多想来到亲爱的人面前,把他揽进自己怀里。她知道,只有她的柔情,才能抚慰他心上的伤。亲爱的加林哥,他现在是多么的孤独和无助啊!可是她不能了。现在的他们,都只能强压着内心锥心的痛,用旁人的眼光去心疼着对方,却再也无法在一起亲密地抚慰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多情的姑娘。骨子里还是比较传统的。她信仰爱情,愿意为爱情做许多轰轰烈烈的壮举,就像当初她跟高加林那简单而又热烈的爱情,她顶住全村的流言蜚语,光明正大地跟高加林谈起了恋爱,这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可现在,她是一个已婚少妇,是别人的妻子。

    她跟黄亚萍一样,都那么深深地爱过高加林。都愿意为他倾尽所有。事实上,她们也都这么做了,并且都做到了。就时代而言,她们都是爱情的最忠实实践者,她们是情敌,可也是一条战线上的战友。可她们又不一样。黄亚萍是城里人,她对待爱情的态度是洒脱的。她可以有无数次恋爱关系的实践,不合适了就可以宣布脱离关系,甚至是就算结婚了,发现实际上爱的是另一个人,也可以选择离婚,不会遭到来自街坊邻居的语言攻击。她们是开放的,可以把道义看得淡一些。

    她不一样,她能给予的,只是单纯的爱。一旦这样的爱错过了,就一辈子没有回头路了。她学不会城市人的洒脱。城市人可是为爱情而活,而农村一旦结了婚,就只能为婚姻而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一直禁锢着农村人的思想。她如果那样做,旁人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淹死的不只是她一个,还有她的家人。

    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大马河川道,偶尔一阵细微的微风拂过,川道两边的苞米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窃窃私语的妇女们在话家常,又像是小情侣间在温文尔雅地诉说情话。在它们的头顶,顶穗的花絮正飘向四面八方。时令进入秋天了,一个个粗大的玉米棒子正趋于成熟,这是一个好的收成年景。

    时间临近中午,下地的人们快要收工回家吃午饭了。高加林和德顺老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路口,回了家。巧珍擦干脸上的泪水,从玉米林里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下到通往马店的小路上。她恋恋不舍地看着高加林家破窑洞发了一会愣,终于还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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