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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生产队长 (第1/3页)
暴风骤雨般的*****很快就接近了尾声。野猪坳乡村的*****像许多偏远的山村一样,在岁月的风雨中度过了那一段苦难的令人难忘的历史。
在这一年的春天里,有一件事让李大脚高兴,又有一件事让李大脚心里难过。
让她高兴的事是她舅舅蓝细牯又复出了,在地区行署当了专员,一切帽子都摘了,还升了一级。很快地,李大脚的帽子也摘了,没有人敢拉她去批斗了,她还是个贫下中农,还是烈属。而且,野猪坳的干部对她也另眼相看了,特别是胡来。
这当然是让她感到高兴的事儿了。
可让她难过的事是什么呢?
那就是下放干部老应没等她取回旺旺的金骨就离开野猪坳故乡回省城去了,一去就那样无信无息了。大脚曾对老应说过,只要取回旺旺的金骨,把它安放在那空坟里,她就和老应成亲。可老应没等她把旺旺的金骨取回来,就走了。
这当然是让她感到难过的事儿了。
也就是这个春天,癫子贵生在某一个有阳光的日子收到一封来自上海的信函,他高兴地跳起来,兴奋地对李大脚说:“我熬出头了!”就是这个时候,李大脚才知道,这么些年来,贵生的疯病是装出来的,她惊叹贵生的伪装,她实在太惊叹了,装疯卖傻也是需要勇气的呀。假如要李大脚去装疯卖傻,她肯定是做不到的。
癫子贵生看完那封信,就准备要走了。说实在的,他是不属于这片土地的,他迟早要离开这片乡土,尽管这片乡土中有让他难忘的人,有让他难忘的山水,有让他难忘的花香鸟语,但他还是要离开的。他把大水也带走了,这是大脚没有想到的。大水似乎很乐意跟他走,走时也没有掉眼泪。
当大脚在某一个清晨送他们上路的时候,大脚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她想,当初贵生是要带她走的,她没有跟他走。现在,他把儿子带走了,儿子却很乐意跟他走。这是不是一种注定呢?
贵生在分别时,握着大脚的手抽泣着。
他的哭打动了大脚。
她没有哭。
大水也没有哭。
她只是说:“有空就回来看看,这里毕竟是你的老家。走吧,不然赶不上到县城的班车了。”
贵生转身走了。
大水也转身走了。
大脚很奇怪为什么大水没有哭,他的表情十分平淡,好像和母亲分离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儿子的不动声色让大脚想哭,但她哭不出来。她想对儿子说些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是说了声:“走吧。”
走出一段路,大脚看到大水回转了身,定定地看了在晨光的山坳中站着的母亲一会儿,转身就走了。
大脚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
她想,她该去西北取回旺旺的尸骨了。
她费尽了周折把旺旺的尸骨取回来安放在那座空坟里之后,小水回来了。
小水的归来对李大脚而言是欣喜的。自从大水和贵生走了之后,大脚一直是孤单一人。在某一年,七婆婆也去世了。
七婆婆的死让野猪坳乡村的人羡慕极了。
人们都说,七婆婆一生没有造过恶,而且吃了大半辈子的素,念了大半辈子的佛,成了仙。
七婆婆无疾而终。
七婆婆在那个冬日的午后,坐在竹椅上小睡了一会儿之后突然醒来,醒来之后,她就环视四周,房屋外面的冷风吹得树叶翻飞,这完全是一种凄凉的景色。
但七婆婆觉得温暖。
大脚给她烧的火盆特别旺,那木炭火烤得她身上暖烘烘的,她觉得大脚是个好人,她一生因了大脚心里总是暖烘烘的。她脸上露出了安详的微笑。
她小睡醒来后,环顾了下四周。
接着,她叫了声:“大脚,你来。”
大脚正在猪圈喂猪,一听到七婆婆唤,赶紧就来了。七婆婆就坐在厅堂的竹椅上微笑地看着大脚走近前来。七婆婆吞了口口水,她觉得喉头有股清甜的味道。她努力地睁大浑浊的老眼看着大脚。
“妈姆,什么事?”
大脚的双手还在围裙上擦着,喂猪时手肯定会被弄脏的。
“大脚,我要走了。”
七婆婆说这话时很平静。
大脚大惊:“妈姆,你要到哪里去?是不是我让你生气了?你这么老了,你要到哪里去呢?”
七婆婆看着大脚:“你很好,我心里清楚,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咧,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我真的要走了,我刚才看到许多菩萨来接我了,有观世音菩萨,有地藏王菩萨,他们要接我去享福了。大脚,时间不多了,快给我换衣服吧。”
七婆婆说完,身子就颓了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的脸色也渐渐地变白变淡了,她的人生也变淡了变得透明了。
大脚的喉咙哽咽了,但她的泪怎么也流不下来,她只觉得心像刀割一样地痛。她口里不停地说:“妈姆,你不会的,不会这么早就去的,你还没有享到孙儿们的福咧。”接着,她吩咐大水去叫医生来。
不一会儿,大水气喘吁吁地领着医生来了。
医生把了一下七婆婆的脉搏,听了听七婆婆的心音,无奈地对大脚说:“你们准备后事吧。”
医生说完便逃也似的走了。
于是,有了哭声,那是大水的哭声。
大脚就开始给七婆婆换上白粗布的寿衣,寿衣是没有扣子的,只有一条条布条打成结,而且不能打死结,只能打上活结。
在给七婆婆换寿衣的过程中,七婆婆回光返照了一次,她的脸上毫无表情了,她说了两件事,一件是想见小水一面,另一件是说看不到大脚和那城里人成亲了。
说完,她的喉头滑落下去,就永远说不出话了。
她终究没见着小水。
谁也不知道小水在哪里,在干什么。
她也没有看到大脚成亲,事实上在往后漫长的岁月中,大脚再也没有成亲。
七婆婆合上双眼时,老应来了,老应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如果他听到了,或许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不会改变最初的诺言的,他毕竟在离开野猪坳乡村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大脚托人去寻过他,说找不到这个人了,难道他会从地球上消失么?
小水一回到家里,发现家已经空空荡荡的了,母亲李大脚就坐在他的对面,很小心仔细地端详着他。
大脚没有问他这些年在县城或者县城以外的地方闹腾得怎么样,看他回来一副落魄的样子,就知道他这个曾经的红卫兵司令在外面混得并不如意。
儿子是大人了,二十多岁的小水看着母亲额头上和眼角的皱纹,心突然痛了起来。
母亲对他的回归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就那样平平淡淡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小水想哭。
他为何哭?
为死去的祖母哭?
为母亲的衰老哭?
还是为兄长大水的远离而哭?
他找不到哭的缘由。
这种心境是最痛苦的了。
他开始反思这些年的举动了。
他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如意,他难道错了?
或者,他应该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了,那就是在野猪坳乡村认认真真地务农,陪伴母亲,然后娶妻生子,老死在野猪坳乡村的红土地上。
他心里有些不甘。
但目前,他是没有选择的,他只有务农,拿工分分口粮才能养活自己,才能不会拖累辛劳的母亲李大脚。
他的这种想法,很快付诸了行动,生产队里又多了一名强壮的劳力。
母亲李大脚看到儿子和自己一起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下田劳作,心里也高兴起来。
无论怎样,这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嘛。
起初,小水干活特别卖劲,虽说他干农活笨手笨脚地不熟练,但他是个聪明人,什么活一学就会,多干几遍就熟了。
就比如说插秧吧。
开始,他插得很慢,别人都到那边的田头了,他还在水田的中央。
而且,他插的秧歪歪斜斜的,一副风雨飘摇的样子。小水咬了咬牙,坚持到了最后。母亲李大脚看着儿子浑身泥水的样子,心里有些爱怜又有些感动。儿子终于知道自己养活自己了。
她笑着对在水田里的儿子说:“小水呀,别着急,慢慢插。”
小水知道母亲疼他。
他应了一声。
其实,落后的人不止小水一个,还有一个女知青,叫黄敏的女知青。
野猪坳乡村从厦门来了几个知青,分在了各个生产队。
劳动完之后就住在大队的空房里。黄敏是大脚这个生产队里唯一的知青,而且是个女的,当然是很稀罕的了。
社员们对细皮嫩肉的黄敏都挺好的,都心疼她,让她少干活。
小水看到了黄敏。
黄敏也看到了小水。
黄敏觉得这个小伙子与众不同,他不像野猪坳乡村的小伙子,他身上透着一股子特殊的味儿。
黄敏的目光和小水的目光相碰在一起。
黄敏的脸红了。
小水的脸也红了。他突然感到精神抖擞了一下,有种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底流动起来。这些年来,他经历过爱情,但都夭折了。如今,他看到了黄敏,一个年龄和他相仿的女青年。
他开始了想象。
小水和他的兄长大水不一样,他是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人,而且要干的事都是很明了不过的,直抒胸臆。
黄敏这批知青是共和国的最后一批知青。
他们的到来,给野猪坳乡村同样带来了一些美好的东西。
这批知青都是挺老实厚道的人,最淘气的也只不过是偷只鸡摸只狗的,没听说哪个知青把乡村里的某个姑娘的肚子搞大了。这是非常要不得的,幸亏他们没有这样的人,否则,他们会被村人打断腿。
至于偷两只鸡什么的,对于好客的野猪坳乡村的人而言,那是小事一桩,就是被抓到了,那些村民也会笑着对你说:“拿去吃吧,下次想吃鸡了就过来抓,不必偷偷摸摸的。”
弄得淘气的知青挺不好意思的。
黄敏是野猪坳知青里最文静的唯一一个女性。
她被安排住在原先老应住的那间房里,其他几个男知青则挤在一间从前李家放杂物的房里。
小水从那次插秧之后,就对黄敏有了兴趣,他从这个会脸红的女知青的眼中发现了一种可以挖掘的东西。
李大脚很奇怪为什么小水会和女知青黄敏拉扯上,这是不可思议的事。野猪坳乡村的人们对这几个知青像宝贝一样供着。
李大脚在他们一来的时候,就有种感觉,知道他们迟早要走的,像老应那样,因为他们不属于这个贫困的乡村,他们不可能一辈子在乡村里和乡亲们过粗茶淡饭的苦日子,尽管在相当一段时间后这些知青表面上都很农民化了,但他们骨子里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
大脚在这方面无疑是个先知。
纵使小水和黄敏怎么样,黄敏最后还是要离开野猪坳乡村的。
大脚没有说破这点。
相反,她对黄敏也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在这点上,李大脚和野猪坳乡村里的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她显得挺开朗的。
当那清明节的上午,小水把黄敏领回家里时,李大脚就热情相迎了。
她马上拿出地瓜干给黄敏吃。
说实在的,那时候,地瓜干是很高档的零食了。
黄敏和所有的知青似乎都喜欢吃野猪坳乡村的红心地瓜干,那柔软而又香甜的红心地瓜干一直是他们公认的好东西。
到了清明时节,家里还保存有地瓜干的人家已经很少了,而李大脚家则一年四季都有这玩意。黄敏吃着柔软而又香甜的地瓜干,心里恨激动。
她偷偷地对小水说:“小水,能让我带点地瓜干回去给他们吃么?”他们当然是指那几个男知青啰,小水说,行,为什么不行呢?
后来,大脚领着小水他们到五公岭去扫墓。
一路上,小水和黄敏走在后面,和李大脚保持着一段距离。大脚回头看小水边走边给黄敏采集野花。
一看到那些红的黄的透着淡淡幽香的野花,大脚就会想到一个人,那就是老应。但在这个清明节里,她不可能过多地想老应,她心里只有旺旺。
她一生中的两个男人都是优秀的男人,这一点她很满足,虽说心口会疼,但也欣慰。
旺旺无疑在她的生命深处占着相当大的位置,不然,她或许就会嫁给了老应。
老应是个善良的人,虽然他走了,但她也没有怪他,她只是想,说不定哪天,老应会出现在野猪坳乡村,把她的人带走,把她的心揉碎。
想着想着就到了墓地。
先是给小水的爷爷奶奶扫墓,扫完之后他们来到了旺旺的烈士墓前。
大脚把鸡、鱼、猪肉三牲拿出来,放在了旺旺的墓前。
然后,小水倒了三杯糯米酒放在了墓前。
在大脚点蜡烛烧香烧纸钱的时候,小水就把锄头拿起来,给墓地锄草,黄敏也过去挑着好拔的草拔着。
黄敏早就把那束花儿献在了旺旺的坟头。
在给墓地除草的过程中,大脚听到了他们的一段对话。
“小水,你父亲是烈士?”
“是的,他参加过抗美援朝和解放战争。”
“他肯定很英勇的。”
“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说你像你父亲么?我看你也挺勇敢的嘛。”
“差远了,我比不上父亲,我要有他的一半就好了。”
“不,你肯定会比你父亲强!”
“为什么?”
“因为你还年轻,因为你活着。”
“是么?”
“嗯。”
这些话对李大脚而言显然是太深奥了,她听不懂。她也不想去懂,这或许是年轻人自己的事,与她无关。她还真是想让黄敏成为自己的儿媳妇,她知道小水的心比天高,野猪坳乡村里的姑娘他看不上。
一阵小风吹过来,纸灰翻飞。
小水除完了草。
小水在父亲的坟前唱了个喏,他许了个愿,那个愿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大脚和黄敏都不知道他许了个愿。
给旺旺扫完墓,李大脚就去把李七生一家的墓也扫了。特别是在母亲碧玉的坟前,她痴痴地站了一会儿。每年,她都是这样的,她不怕别人说,她想,人都死了,就不应该有那么多的仇恨了,墓总是留给后人聚的。野猪坳乡村的人早已习惯了她的这一举动,也没有人检举她,反而有人称赞她,说她善有善报。其实大脚从没考虑过什么善恶之报,她做事就是图个心安。
在回家的路上,黄敏对小水说:“你妈挺伟大的。”
“什么?”
“你妈挺伟大的。”
“其实,她不是伟大,她太好了。”
“哦。”
黄敏和小水相好的事在野猪坳乡村不胫而走。这让胡来挺难受的。胡来在黄敏来的第一天,就对她产生了非分之想。胡来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结婚,高不成低不就的,早已过了结婚的年龄,相传他曾经和公社里的一个寡妇相好了一段日子,没想到那寡妇也没有嫁给他,而是嫁给了县城里的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大小是个官,老婆刚死不久。所以,胡来什么也没捞着。他想入非非的黄敏被小水勾去了,他心里恨极了。但他现在巴结大脚一家都来不及呢,他对小水也不敢起什么坏心眼,因为小水他舅公是个大官。
胡来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了。
他只要一离开革命,一离开斗争整人,心里就空落落的不平衡了。
他在野猪坳乡村里臭名昭著,在公社里也恶名远扬,所以,他必须找一个向上的台阶才行,他不能一辈子留在野猪坳乡村里呀。
他在小水身上打开了主意。
小水和知青黄敏好,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只要小水肯帮他在蓝细牯那里说上一句话,那比什么都好。
秧已经在田野里泛青了,山野里布谷鸟的鸣叫声也渐渐地远去了。
这是个春夜。
在野猪坳溪旁的树林子里,小水和黄敏在柔声细语地交谈着什么。
“小水,你想上大学么?”
“想,可是现在没有机会了。”
“怎么会没有机会呢?你想想,每年公社都有保送上大学的,你争取嘛,你的条件不错,将来上了大学就不用在家种田了。”
“这话说得对,可公社能保送我这样的人么?”
“为什么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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