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材 (第2/3页)
同样需要保护吗?这件保护物,就是一副老材,并且也只能是一副老材。四爷于是铆上最后一把老劲,扬起斧头,为自己做了这第三副老材。既然做了,就理所当然要请严漆匠来漆。严漆匠好说话,一请就丝毫不打折扣,走进了四爷的槽门。
夕阳向着山坳缓缓滑去,世界逐渐变得混沌而又辉煌了。
严漆匠忙了大半天,第一轮漆工已完工。整副老材好像是刚从漆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油黑透亮。漆香格外温润清馨,犹如大媳妇刚洗过的发丝里透出来的气息。门槛外青石板旁边的那架摇床也上了漆,徒然间就比原来多了一份鲜活。
四爷端过一把竹椅,请严漆匠歇着,尔后从身上掏出四元多一包的白沙烟,递将过去。严漆匠也不客气,接烟于手,叼在嘴上,又伸长脖子,把烟头戳到四爷划燃的火上。
“四爷,你这老材,恐怕……”严漆匠悠悠吐出一圈灰白的烟雾,眼睛似开似合,一脸神秘,“恐怕是漆不得的。”
“严漆匠,你就别打趣了。”四爷笑嘻嘻地说。
“一漆,你就难得占份了。”
“我这半入土之人,谁还抢得了先?”
“刚才,我烧纸的时候……”严漆匠又悠悠吐出一道烟雾。
“不,不会的。”四爷显得很自信,对严漆匠的话毫不介意。
“这老材,是我漆过的老材中极少见的一副,这么好的老材,没有那么大的福气……”
“春牛来罗,春牛来罗!”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一片欢呼声,打断了四爷和严漆匠的话。
只见一群光脚板的小孩,簇拥着一个勾腰驼背的老头,挤进了槽门。老头脚上穿着缺了鼻头和断了屁股的草鞋;衣服丝丝缕缕,袖口破到了肘子上,又格外邋遢,油巴巴的,光可照人。身上背着一个褡裢,两头都装得鼓鼓囊囊的。他举着用长形萝卜做的有头有角、有四脚有尾巴的“春牛”,兀自走进四爷的堂屋门。同时口中念念有词:
一进槽门二进厅,
三进堂屋来送春,
今年雨水好,
耕种有十分;
一日得蚕九日得薪,
财也发来人也兴。
念毕,将春牛往家先牌位上摆端正,再装模作样作了三个大揖。
这老头是远近闻名的十只瓢。这是人家根据他十个指尖上的纹路给取的美称。因为他的十个指头没一只是“箩”,都是“瓢”。十只瓢自己亦常眯了双眼,得意地炫耀:“我有十只瓢,一辈子吃不了也用不了。”十只瓢竟真的四季不沾阳春水,就靠着给人吹唢呐、唱葬歌和送春牛这类轻松事过活,清清畅畅地活了几十年,惹好多人艳羡得直流口水。还有人神乎其神地说,十只瓢凭着自己那十只瓢早成了村上的首富,就是这几年到深圳、海南做过大生意回来的人,也不见得比他强多少。一位老妇人作证,有一次她在镇上看见,十只瓢将褡裢里的粑粑、豆子和大米一类的东西倒出来,一下子就换了二三十元亮花花的人民币;说不定十只瓢家里的每一个屋角、每一块天花板,都塞着一把一把的票子哩。
四爷早做好准备,等在那里。待十只瓢手脚完备,转回堂屋门边,四爷就把一瓜勺大米嗖地倒进十只瓢的褡裢,还顺便往他的破衣服里塞进几只角票。一边乐呵呵地说:“今天我办大事,难得你这位大吉人的金口玉牙。”
“恭喜恭喜!”十只瓢把肩上的褡裢扶了扶,迈出门槛。在门边的青石板上停了停,就高高抬了腿脚,走向禾堂上那闪映着漆光的老材。
“哎呀呀!四爷你好能干,好福气!我十只瓢走村串户,看的不少,可从没见识过你这么上好的老材哩。”十只瓢站在老材旁边,大惊小怪地嚷道。旋即又转向严漆匠:“你严漆匠到底是严漆匠,这手活绝了,绝了!”
十只瓢这几句信口道来的口水话,早将四爷和严漆匠逗得眉开眼笑。
“先让我试试吧!”十只瓢忽然间突发奇想,不禁眉飞色舞起来。他迅速取下肩上的褡裢,上前攀住油漆未干的棺墙,屁股一翘爬进去,然后放倒身子,躺下来。
四爷和严漆匠觉得蛮有趣,高声笑骂道:“十只瓢,你这不得好死的,造什么孽哟!”
“舒服,舒服!皇帝老子的龙床,恐怕也没这么舒服。不长不短,不宽不窄,四爷你一定是量着我的身子做的。”十只瓢美美地躺在里面,口中乱叫:“我三十大几讨婆娘时,第一次爬上婆娘的肚皮,就是这个味道。”
这时,山坳上的夕阳已经坠了下去,禾堂上一下子暗淡起来。茶堂屋里,栗柴火毕毕剥剥地爆着火花,鼎罐里那半边猪头肉,则飘出馋人的香味,在空中招摇着。
“十只瓢,你出来吧。要不,我就和严漆匠把棺盖盖上。”四爷喊。
“我不出来啦。四爷,你就和严漆匠把棺盖给我盖上吧!”十只瓢在老材里面应道,那声音好沉,好醇,好厚,像发过酵似的。
断黑时分,四爷喊几个年轻人合好棺盖,把老材移进了草屋。又留住十只瓢,一起喝湘泉酒,吃猪头肉。十只瓢求之不得,将肩上的褡裢往门槛上一扔,就上了桌。
酒过三巡,严漆匠说道:“十只瓢,你莫总念着四爷的老材,该自己做一副,免得日后烂骨头烂尸身的,没东西收拾。”
“我吗?感谢你严漆匠的美意。”十只瓢叽咕一声,咽下一口湘泉。赶忙又用筷子夹了一块猪头肉,呼啦塞进张得天宽的嘴巴,猛嚼数下,吞吞吐吐转动起舌头:“十只瓢,吃不了也用不了,自己不做老材,今后同样会有上等的黑漆老材供我受用,保管不得烂了尸身在路边鸡啄狗拖。”
四爷和严漆匠就跟着笑了。笑得很得意、很开心,笑得酒气和饱嗝,纷纷从撑着猪头肉的嘴巴里往外直喷。
这顿酒肉,三位老头细嚼慢咽,磨蹭了好久。直到月上中天,才离桌散去,那份心绪,那份醉意,竟如这月夜一般恍惚、迷离。
之后,四爷的黑漆老材,就一直在草屋里搁着。四爷的日子,因有了这副老材,便过得蛮安稳、蛮自在。有事没事他都要到草屋去蹲上一会儿,瞟瞟黑漆老材,脸上显出那神气的从容、宽慰和超然之色。
的确,从四爷那还算硬朗的身子骨,没法看出他会在短期内用得着这副黑漆老材。倒是那未曾为自己准备下一块木枋的十只瓢忽然病倒在床上,自此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天,看起来已是十只瓢最后的时光。他躺在阴暗的屋子里,奄奄一息,行将落气。十只瓢没儿没女,就那位三十大几娶进屋且耳朵有点背的婆娘守在旁边。听说他就要去了,几个侄子才来到他身边。他们一个劲地摇晃着十只瓢,问他有什么要交代的,比方说,在哪些地方放着账。
“你唱葬歌,送春牛,吹唢呐,换得那么多钱物,都放什么地方藏起来了?总不能带到阴曹地府去吧?”满屋子都是唧喳声。这些人一门心思念着十只瓢的积蓄,至于他断气后该用什么东西裹尸,却似乎与他们毫不相干。
十只瓢艰难地蠕动了一下身子。嘴巴僵僵地张着,发不出一丝声音。眼睛散了光,弄不清他是望着屋顶的哪一个地方。窗外的白光渗进来,在十只瓢死灰一样的脸上凝固着。
十只瓢的婆娘开头只顾傻呆呆地在一旁抽泣,这一下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起身出屋,端来一把梯子,翘首往那天花板上爬去。不一会儿,她就从梁木后面搜出样什么东西。待她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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