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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 心慌慌 (第1/3页)

    1

    春天的风又吹绿了唐溪两岸的田野。

    连续的晴天温暖了这个季节,可对唐镇的镇长王秉顺而言,还是如寒冬那样冷酷。他想除掉的那个人神秘地逃脱,成了他一块心病,他本以为在那个雨夜之后,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当他的镇长了,没有想到他会在不安和惶恐中度日。只有在夜里进入李媚娘卧房时,他才会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凌驾于李媚娘之上,他在折磨着李媚娘肉体的同时,也在折磨自己的精神,因为说不准在什么时候,有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李媚娘的房间,用一把尖刀或者枪顶住他的胸膛。他也想过远离李媚娘,但李媚娘就像鸦片一样,使他上了瘾,欲罢不能,哪怕是死在李媚娘的身上,他也在所不惜。

    这是王秉顺的宿命。

    自从那个雨夜之后,春香的房间里一直没有出现她撕心裂肺的惨叫。李媚娘心里很明白,那惨叫声还会响起,就是不确定准确的时间。她现在表面上已经臣服了王秉顺,心里却还在期待着春香的惨叫声重新响起,那样也许会改变很多东西,包括她的命运,甚至连王秉顺的命运也会因此改变。李媚娘在忍辱负重中等待着某一天的到来。王秉顺几乎每天晚上都要逼问李媚娘,和游武强说了些什么,李媚娘却一直咬着牙说她什么也没有说。

    王秉顺不会相信李媚娘的话,可拿她又毫无办法。

    游武强是王秉顺恐惧的根源。

    在这个温暖的春天中心灵在恐惧中备受折磨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唐镇的保安队长猪牯。县城里的警察局长赵有三在那个晚上神秘暴死后,很快地,唐镇有了一种传闻,和凌初八的死有关的人就剩下猪牯和三癞子了,人们都相信凌初八的鬼魂不会放过他们。

    这些传闻传到猪牯的耳朵里,猪牯自然也会心生恐惧。他本来想尽快和冯如月结婚的,可在赵有山死后,他就一直提心吊胆,害怕自己在某个深夜被凌初八的鬼魂缠上,让他死于非命,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猪牯的父亲王秉益一直痴呆着,脸上凝固着古怪的笑容,每天都要对他说那句话:“你赶快和如月成亲吧。”除此以外,王秉益没有半句话和猪牯说。

    猪牯的哥哥王文青也听到了那些传闻,有一天,他背着自己的老婆把弟弟约到了洪福酒馆,找了个包房,点了两个小菜和一壶米酒,边喝边说些事情。尽管王文青的老婆不希望他过问猪牯的事情,可猪牯毕竟是他的亲弟弟,他不可能就这样看着弟弟遭到不测。王文青提出了一个建议,就是让猪牯辞去保安队长的职务,带着他喜欢的冯如月远走高飞,至于父亲王秉益,在猪牯离开唐镇后,他会接过去和他们一起过日子,那时候,他老婆应该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儿子为老子养老送终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猪牯没有接受王文青的建议,他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唐镇还能够到哪里去,现在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的,说不准出去了也难免一死,还不如在唐镇呆着,也许凌初八的鬼魂会放过他,他也只是奉游长水之命去县城里报了个官,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王文青也着实没有办法了。

    某个深夜,猪牯喝完酒后就回自己房间睡觉。

    喝酒之后的猪牯胆子粗壮了些。

    他躺在床上,把盒子枪枕在枕头底下,吹灭灯后,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他心里发狠地说:“凌初八,你来吧!狗嬲的!老子不怕你,活人还怕死鬼了,简直是笑话!凌初八,你来吧!”

    猪牯酒后说这些话,还是因为他心虚。

    这些日子里,每当深夜冯如月陪他喝完酒,他就想搂着她进房交欢,冯如月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就会柔声地提醒他,他们还没有结婚,没有结婚怎么能够同房,她虽然是卖唱的,可也是良家妇女,不是逍遥馆里的**,人尽可夫,没有廉耻。听了冯如月的话,他就强按下心中欲火,回房睡觉去了。

    现在,猪牯又想到了冯如月牡丹花般的脸,身体的某个部位蠢蠢欲动。

    他暂时抛开了对凌初八鬼魂的恐惧,心想一定要早日和冯如月结婚,哪怕是结婚的第二天冯如月就当了寡妇,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残酷的折磨了。猪牯不像钟七那样,色胆包天,他只想娶自己喜欢的女人好好过几天日子。

    想着和冯如月结婚……猪牯的心泡在了幸福温暖的水中,难于自拔,此时,他完全忘记了凌初八,忘记了那些和凌初八有关的暴死的人。

    就在这时,猪牯的房间里平白无故地刮起了一股阴风。蚊帐也被阴风吹得扑扑作响。

    猪牯滚烫火热的大脑在阴风中渐渐地冷却下来。

    他还闻到一股难闻的臭味,这种臭味是那么的熟悉,仿佛在哪里闻到过。猪牯警觉起来,伸出手从枕头底下抽出了盒子枪,打开了扳机,他拿枪的手有些发抖,因为在抽出盒子枪的过程中,想起了这种臭味在游长水的灵堂里闻到过,那是死人的尸臭。

    猪牯悚然心惊。

    为什么会在他的卧房里刮起阴风和出现尸臭?难道是凌初八……猪牯坐了起来,他没有下床,而是退缩到床里的角落上,他在墨汁般的黑暗中感觉到蚊帐前站着一个影子,是那个影子朝蚊帐吹出了阴气。猪牯颤抖地说:“凌初八,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就放过我吧!只要你放过我,我一定找一块好地,给你建一座衣冠冢,每年的清明节,给你上坟烧香化纸钱……”

    阴风还在继续往蚊帐里吹,尸臭味也越来越浓郁,弥漫了整个房间,猪牯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汗毛倒竖。

    难道今夜难逃这一劫了?

    猪牯在惊恐中想到了自己手中的盒子枪,他想孤注一掷了,便朝他想象中黑影站立的地方扣动了扳机,让他更加恐惧的是,他扣动扳机后,枪哑火了,子弹竟然射不出去。猪牯心里哀鸣了一声:“狗嬲的,完了!”

    黑暗中突然传来了低沉沙哑而又缥缈的声音:“猪牯,你赶快娶了冯如月,否则,我饶不了你——”

    那声音消失后,阴风也朝门外刮去。

    猪牯浑身冷汗,这到底是什么鬼,竟然在这个深夜来逼他和冯如月结婚?过了老大一会,猪牯才战战兢兢地下了床,点亮了油灯,他看到房间门洞开着。此时,一丝风也没有,空气仿佛凝固,尸臭味也凝固在房间里。猪牯想去把门关上,脚滑了一下,地上怎么有水?他掌着油灯,弯腰往地上看了看,发现有种黏液在地上一直通到房间门口……

    2

    这是个艳阳天,黑森林里却还是一片阴郁,森林深处某些地方还袅袅地升起黑色的瘴气。山洞里的篝火还没有熄灭,尽管冬天已经过去,不再寒冷。篝火其实只剩下一堆火炭,还有些没有燃尽的木块还在焚烧。这堆篝火过不了多久就要熄灭了,如果不往里面加柴的话。苟延残喘的篝火还是使山洞里有些光亮,假如有人走进山洞,就可以看到躺在竹床上一丝不挂的上官玉珠。

    上官玉珠白瓷般的裸体蛇一样扭动着,在竹床上翻来滚去。

    她口里喃喃地说:“我好怕,我好怕——”

    上官玉珠处在一种昏迷的状态中,仿佛在经历着一场噩梦,其实她一直被噩梦纠缠着。

    那是个面目狰狞的老头,他手上拿着在水中泡过的藤条,朝她走过来。老头举起湿漉漉的藤条抽在上官玉珠的身上,她鲜嫩的皮肤破裂的声音是那么的疼痛和伤感,甚至绝望。随着老头罪恶的藤条在她身上不停地狂抽乱舞,一朵鲜艳的花朵被无情地揉碎,从上官玉珠皮肤上渗出的鲜血就是鲜花被揉碎后尖叫的汁液。

    恶老头用湿藤条凶残地鞭挞上官玉珠时,旁边还有一个流着口水的傻子在拍着巴掌乐着。上官玉珠闭上了眼睛,她不愿意看到这个傻子,这个傻子是她残酷的命运。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傻子,她不会挨恶老头的鞭打,也不会像鬼一样暗无天日地活在这个山村里。傻子是她的丈夫,而鞭打她的恶老头是傻子的父亲。

    上官玉珠一生下来就被送进了这个家里,做了傻子的童养媳。随着她一天天的长大,她的噩运就一天一天临近。上官玉珠十五岁那年,就已经出落得水灵灵的一个大姑娘了,也就在这一年,她和傻子拜堂成了亲。上官玉珠既当傻子的老婆,又当傻子的保姆,稍有不慎,没有照顾好傻子,恶老头就要用藤条抽她。

    她的反抗是无声的,恶老头鞭打她时,她咬着牙,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地承受着暴虐。那时,她的心就会像一只鸟一样远走高飞。她想,迟早有一天,她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黑暗的生活。

    藤条抽打在身上的滋味疼痛而又苦涩……上官玉珠的身体停止了扭动,她从竹床上猛地坐起来,抓过一件衣服遮在了起伏的胸前。她口里还是喃喃地说:“我好怕,好怕——”

    山洞里一片沉寂,篝火堆已经没有木柴燃烧后发出的噼噼剥剥的声音了。每次她出山回来,都会沉睡好几天,噩梦挥之不去,残酷地折磨她,似乎要她死去。

    口干舌燥!

    上官玉珠穿上了衣服,下了竹床。她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清水,往嘴巴里送。喝完水,上官玉珠来到火堆旁,坐在那张小竹椅上,看着发出红光的火堆,两行泪水流了下来,她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舔流到嘴角的泪水,又苦又涩。此时,上官玉珠的心情就像泪水一般苦涩。

    上官玉珠的脸被火堆映得通红。

    她的眼前幻化出一张脸,马脸,那马脸上的那双眼睛炯炯有神而且还充满了一股杀气。

    上官玉珠轻轻地说:“游武强,你怎么还不来?”

    ……

    游武强又一次被那条青蛇带到了黑森林的山洞里。

    上官玉珠坐在那堆苟延残喘的篝火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看到游武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后,才缓缓地站起来,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颤抖着声音说:“武强,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我好怕——”

    她想扑到游武强宽阔的怀里,可她站在那里没有动,血红的瞳仁中充满了渴望的光芒。

    游武强渐渐地从痴迷中清醒过来,迷惘的马脸上弥漫着一层雾,沙哑着嗓子说:“你到底是人是鬼?为什么要一次一次地把我引到这里来?”

    上官玉珠幽幽地说:“我叫上官玉珠,我好怕——游武强,我第一次看到你,就喜欢上了你,我需要你这样的男人,因为只有你这样的男人才能保护我,才能让我不再害怕——”

    游武强的目光闪电般在她微笑而哀怨般的脸上掠过:“上官玉珠?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你是谁!我保护不了你,我连我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怎么能够保护你!”

    上官玉珠血红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你能够保护我,你只要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害怕了,只要你在我身边——”

    游武强叹了口气,对于眼前这个神秘而美丽的女子,他一无所知,此时,他只想离开,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眼下,没有比这件事情更加重要的了!游武强说:“我不可能留在你身边,我还有事情要去做,你就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上官玉珠的泪水流了下来。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痴痴地看着他。

    游武强最怕看见女人的泪,只要女人在他面前流泪,他的心就会变得柔软。他说:“你莫哭,莫哭——”

    上官玉珠流着泪说:“你如果不答应我留下来,我会一直哭下去,直到死——”

    游武强的心被什么东西击中,有些酸楚,有些疼痛。上官玉珠此时朝他轻轻移动了脚步,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上官玉珠走到他面前,离他是那么的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他古铜色的脸,甚至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和呼吸。

    游武强身上有种男人特殊的味道,那不是像宋柯那样的腥臭味,只有她师傅凌初八才会喜欢宋柯身上的腥臭味,上官玉珠不会喜欢宋柯,她没有凌初八那样强大,她需要游武强这样的男人保护,如果凌初八不死,她还不会如此恐惧,提心吊胆地活在尘埃中。

    上官玉珠说不出游武强身上究竟是什么味道,却被他吸引,迷恋。她真希望游武强用他粗糙的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然后把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用他男人的体温烘化她。

    “武强——”上官玉珠感觉自己醉了,声音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她的整个身体朝游武强贴了过去。一刹那间,游武强浑身触电般颤抖了一下,迅速地推开了上官玉珠,往后退了两步,眼睁睁地看着她,警惕地说:“你,你想干什么——”

    上官玉珠从迷醉中醒悟过来,这个男人不是她的,最起码现在不是!他的心里一定还装着那个叫沈文绣的死去的女人,她不明白沈文绣在他身上下了什么毒咒,俘获了他的心,她死了也对她情深义重。上官玉珠的内心十分哀怨,难道只有那些下三滥的男人才会喜欢自己,而和自己心中的英雄无缘?她突然想起了师傅凌初八,凌初八用同样的手段把宋柯引到黑森林,可她得到了他,最后和他相依为命,那个叫宋柯的小白脸心中同样有另外一个女人,可他怎么就接受了凌初八呢?是师傅的肉体征服了那个浮萍般飘零的男人?

    上官玉珠认为,自己的肉体一定比师傅凌初八的肉体更加的迷人……想到这里,上官玉珠的脸飞起了两朵红云,为了得到游武强,她豁出去了。上官玉珠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游武强,几乎要喷出火来。

    上官玉珠犹如一条美女蛇,朝游武强扭动着身体走过来。游武强心里突然冒起了一股无名业火,朝上官玉珠大声吼道:“你快把衣服穿起来,你把老子看成什么东西了!你以为老子是条公狗呀,谁都可以上!没有廉耻的东西!”

    上官玉珠听完游武强的话,呆了,她站立在那里,浑身颤抖着,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上官玉珠碎玉般的牙在打战,过了一会,她牙缝里蹦出冷冷的话语:“游武强,你要知道,我可以让你活,也可以让你死,还可以让你生不如死!你就认命吧,游武强,你从今以后休想再走出这个山洞,我要你死也陪我在一起!”

    上官玉珠的话音刚落,她口里念念有词,眼中射出两道红光。

    游武强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迅疾地射入自己的眼睛,来不及想什么问题,身体就歪歪斜斜地瘫软下去,不省人事。

    山洞里响起了一阵叽叽的女人的冷笑……

    3

    唐镇的街上表面上十分的平静,而且显得异常的冷清。这是做生意的淡季,却是农事繁忙的时节,就连猪肉铺的屠户郑马水也知道这个时候不会有太多的人买猪肉,所以三两天才杀一口猪,拿到猪肉铺去卖,不卖猪肉时,他也和家人一起在田野里插秧,或者偷偷地溜到余花裤的田里去,帮她干点活,打打情骂骂俏。唐镇少数没有田种的人,只好守着店铺,眼巴巴地渴盼有人在百忙中光临,买走一些东西。

    三癞子是没有田地的人,他也不可能去租地主的田种。这是个阳光很好的晴天,画店的门洞开,三癞子穿着灰色的长衫,人模狗样地坐在那里,目光落在对面胡二嫂的家门上。胡二嫂的家门紧锁,胡二嫂此时被三癞子锁在屋里。胡二嫂家里没有动静,她一定在沉睡,或者静静地坐着,等待三癞子开门后给她做饭吃。现在,三癞子白天基本上在画店里待着,他现在是唐镇堂堂正正的画师了,如果谁家死了人,就能够准确地在画店里找到他。晚上,他还是会回到胡二嫂的家里和胡二嫂同床共枕,他不敢在夜晚的时候像宋柯一样在画店的阁楼上睡觉,那些鬼魂令他恐惧,宋柯在时鬼魂会和他说话,但是天亮后,他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三癞子却不一样,就是天亮了,他也忘不了那些鬼魂在黑夜里出现的情景,三癞子就是当上画师了,也和宋柯有本质的不同。

    三癞子的手放在了怀里,他长衫的兜里藏着一样东西。

    那东西在三癞子心中是那么的宝贵。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把那东西藏在怀里,时不时地要摸摸,生怕它突然会不翼而飞,那就是他从白衣女人那里求来的一小包药末。

    有时,三癞子会把门窗全部关上,画店阴暗起来,他点亮油灯,从怀里掏出那个纸包,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那黄色的药末就呈现在他的眼前。三癞子的眼睛炬亮,丑陋的黑脸上的皮肉颤动着,他真想把这包药末自己服下去,然后远远地离开唐镇,到一个白衣女人找不到的地方苟活。可他的眼前立即浮现起胡二嫂疯癞时的情景……三癞子的内心一直矛盾着,斗争着,是自己服用这包解药,还是让胡二嫂服用,这对他来说,的确是个难题。他本以为自己找到胡二嫂后,马上就会给她服下这包药末,让她从疯癞中解放出来,可他没有。那天早上,他只是把躺在墓穴里奄奄一息的胡二嫂背回了家,给她沐浴换衣做饭……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三癞子也考虑到了自己,因为要得到这包解药是多么困难的事情,甚至用生命去做赌注。

    其实他和胡二嫂都是可怜的人,三癞子的彷徨也有他的道理。

    三癞子摸着怀里的那包药末,目光还是停留在胡二嫂的家门上,满脑袋都是糨糊。他不知道白衣女人还要杀多少人,最后一定要死的人也许就是他,他如果死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关心胡二嫂的人了,她那么可怜!三癞子不敢往下想了,尽管他要想明白,这包解药是自己服下,还是给胡二嫂。

    这时,三癞子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三癞子猛地站起来,那奇怪的声音揪着他的心。

    他快步来到了胡二嫂的门口,打开了门锁,走了进去。胡二嫂正躺在眠床上沉睡,嘴角还流着一条清亮的口水,她是那么安详,像个正常人一样,三癞子的心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他以为是胡二嫂发出的奇怪的声音,结果不是。那奇怪的声音还是不停地敲打着三癞子的耳鼓,难道是从胡二嫂的肚子里发出来的?三癞子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了胡二嫂微鼓的肚子上,他听到的是叽叽咕咕消化的声音,而不是那奇怪的声音。

    三癞子迷惘地走出了胡二嫂的家门,重新锁上了门。

    镇街上十分冷清,连一条狗都没有。

    他走进了皇帝巷,这条平常最热闹的巷子此时是那么的寂寞,因为寂寞,那奇怪的声音就显得惊天动地,三癞子在巷子口寻找到了那奇怪声音的来源,三癞子沿着空荡荡的皇帝巷走进去,挨家挨户地搜寻过去,在逍遥馆的大门口停住了脚步。

    没错,那奇怪的声音是从逍遥馆里传出来的。

    逍遥馆的大门紧闭,三癞子趴在门上,眼睛贴着门缝往里面窥视。

    4

    逍遥馆里气氛紧张,脸色苍白的春香在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下剧烈地呕吐,她边吐边凄惨地叫唤着,声音像猫叫,听上去十分瘆人。李媚娘和王秉顺站在屋檐下,焦虑地看着春香。另外几个妓女则躲躲闪闪地从各个地方朝桂花树下的春香张望,她们神情冷漠而惊恐。

    王秉顺说:“春香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李媚娘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看还是把她送走吧,她在这里一天,我心里就一天不安宁。”

    王秉顺从她无力的话语中听出了她心中的某种抵抗。他冷冷地说:“春香不能走!”

    李媚娘说:“为什么?难道让她影响逍遥馆的生意?那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王秉顺说:“就是逍遥馆一分钱不赚,春香也不能离开!至于为什么,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

    李媚娘狐疑地看着王秉顺,这些日子,到了晚上,王秉顺基本上都在逍遥馆李媚娘的眠床上搂着她过夜,可也有些时候不来,他不来的那些夜晚,到了夜深人静时,春香的房间里就会传来让人惶恐不安的惨叫,她们谁也不敢出门,只是躲在各自的房间里瑟瑟发抖,生怕春香的厄运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李媚娘把这事情和王秉顺说过,王秉顺的反应很平淡,根本就不把这事情放在心上。

    李媚娘无语。

    春香还是在那棵桂花树下呕吐,边呕吐边猫一样叫着,她的叫声在寂寞的唐镇传得很远。

    王秉顺抬头望了望天,天空一片晴朗,惨白的阳光水波般漾动。

    他冷冷地对李媚娘说:“你让人去把郑雨山叫来,给春香看看,有什么毛病,如果有病,赶紧给她治,不要舍不得钱。”

    说完,他就朝门外走去。王秉顺打开逍遥馆的大门,就看到了三癞子离去的背影。他心里悚然一惊,三癞子来这里干什么?很快地,王秉顺的心稍微平静了些,他想叫住三癞子,却一直没有开口。三癞子很快就消失在皇帝巷的尽头。

    王秉顺叹了口气,准备回镇公所。

    这时,一群死鬼鸟在晴空中掠过,王秉顺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间,唐镇在他的眼中阴暗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灰暗起来,很多事情,只不过是一念之差,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逍遥自在的日子。

    王秉顺突然想到了猪牯。

    5

    民国三十六年农历二月初二这天,据说是个好日子。

    民谚曰:“二月二,龙抬头。”农历二月初二前后是廿四节气之一的惊蛰。据说经过冬眠的龙,到了这一天,就被隆隆的春雷惊醒,便抬头而起。所以古人称农历二月初二为春龙节,又叫龙头节或青龙节。唐镇人保留了过春龙节的古**俗。这天,平静了一段时间的唐镇又热闹了,唐镇人一早就起来,把煎好的米糕拿到土地庙里去祭拜,希望土地公公保佑人们平安,传说这一天也是土地公公的生日。唐镇人又来到唐溪边上焚香祭拜河神,希望河神龙王祈福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个时节,唐镇人刚刚插完秧,水田里正需要水,这时若是天公降雨,十分宝贵,春雨贵如油。

    这天对猪牯而言,是他一生中的大日子。

    他终于要在这天和冯如月结婚。

    天还没有亮,冯如月就早早地起了床,在她和父亲冯瞎子的房间里熏起了苦艾草,然后她又在厅堂里熏,在院子里熏。猪牯起床后,就闻到了浓郁的熏苦艾草的味道。猪牯很是纳闷,冯如月为什么要在这个大喜的日子熏苦艾草呢?他还没有把这个问题扔给冯如月,冯如月就笑吟吟地对他说:“今天是二月二,熏了苦艾草,一年里不会有蚂蚁蚊虫进屋。”猪牯也就没有说什么了。

    天亮后,祭拜完土地公公和河神的亲戚朋友们纷纷来到猪牯家,帮助猪牯张灯结彩办喜事。

    猪牯穿上了簇新的长袍马褂,披上了大红的缎带,头顶的礼帽两边插了两枝金色锡铂纸糊成的竹叉,看上去喜气洋洋,一副新郎馆神气的派头,他逢人都笑脸相迎,尽管他心里还是顾忌凌初八鬼魂的报复,但在今天,他无论怎么样也得神气活现。冯如月穿着红色的府绸嫁衣,头发高高地盘起了鸡冠般的髻,显得妩媚而又端庄,她如花般的脸上漾着幸福的笑容,可明亮如水的眸子里暗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忧郁。

    因为冯如月没有家,他们父女一直住在猪牯家里,很多结婚的礼仪都从简了,猪牯只要从偏房里把冯如月接出厅堂就可以了。人渐渐的来得多了后,冯如月就进了偏房,头上披着红布,等待猪牯把她接出去。

    猪牯的哥哥王文青一家也早早来到了家里。

    弟弟大喜的日子,王文青自然也高兴,进屋后就开始忙活起来。王文青的老婆却不像丈夫那样欣喜,她像只狗一样抽动着鼻子,这里嗅嗅那里嗅嗅,仿佛这个家里有什么怪味。

    猪牯的父亲王秉益穿着簇新的衣服走出房间门,脸上洋溢着喜气,口里讷讷地说:“终于结婚了,终于结婚了——”

    王文青老婆抽动着鼻子轻轻地说:“怎么会有股怪味呢?”

    刚刚好猪牯走过来,听到了她的话,笑着对她说:“是熏苦艾草的味道,今天二月二,熏了苦艾草,一年里就不会有蚂蚁蚊虫入屋了。”

    王文青老婆怪异地瞟了猪牯一眼,感觉猪牯变了一个人,他的脸怎么会那么黄?

    对于猪牯的婚事,王秉顺一直持反对意见,可事到如今,也随他去了。为了证明自己是王家族长和唐镇镇长的地位,他不但答应猪牯做主婚人,还在镇公所对面的洪福酒店摆了几十桌酒席送给猪牯,这让唐镇人赞不绝口。

    结婚仪式是在晌午时分进行的,猪牯请先生掐过的,这是个好时辰。

    厅堂里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猪牯穿戴整齐,来到了偏房的门前。

    司仪微笑地对偏房紧闭的房门说:“时辰到,接新娘——”

    房间里响起了冯如月的哭声,哭声越来越响,最后变成号啕大哭。看热闹的人们都在笑,有的人说冯如月哭得那么响,那么动情,是个有良心的女子。在唐镇,这叫哭嫁,女子嫁人是一定要哭的。

    猪牯站在门前,迟疑地伸出了手,在杉木门上敲了三下。此时,猪牯想到了房间里的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冯瞎子,自从他进入这个房间后就一直没有出来过,猪牯都差不多记不起他的模样了,猪牯不知道自己一会见到他后,会产生什么样的情绪。

    冯如月的哭声在猪牯的敲门声后暗哑下来,里面传来一个老态龙钟的声音:“猪牯,你娶了如月后会一生一世对她好吗?”

    猪牯知道,这是冯瞎子的声音,听到冯瞎子的声音,猪牯浑身莫名其妙地战栗了一下,他回答道:“我会对如月好的,一生一世爱惜她!”

    老态龙钟的声音:“猪牯,你如果在贫穷的时候,只剩下一口饭,会给如月吃吗?”

    猪牯回答:“会的,哪怕剩下一粒米,我也要给她吃!”

    老态龙钟的声音:“猪牯,如果碰到什么灾祸,你会舍命救如月吗?”

    猪牯回答:“会的,我在她就在,我亡她也在!”

    老态龙钟的声音:“猪牯,如果你碰到比如月更好的女人,你会不会舍弃她,和那个女人好呢?”

    猪牯回答:“不会,我这一生就娶如月一个妻子,和她患难与共!”

    ……

    猪牯不知道自己回答了多少问题了,只是感觉身体越来越冷,如果这样回答下去,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会不会冻僵,这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怎么会这样冷呢?猪牯的脸蜡黄,声音也变得颤抖,好不容易,冯瞎子的问题问完了:“猪牯,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不能口是心非!你进来,把如月带走吧,我把她交给你了,从此她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也可以安心了!”

    猪牯推开了门,走了进去。房间里点着红蜡烛,但阴气逼人,使他的眼皮也特别沉重。他看到头盖着红布的新娘坐在椅子上,冯瞎子则躺在床上,用被子盖着头,猪牯根本就看不到冯瞎子脸上的表情,房间里除了浓郁的熏苦艾草的气味,隐隐约约还有一种古怪的味道。猪牯跪在了床前的地上,朝床上的冯瞎子磕了三个响头,在他磕头的时候,他觉得地上有种黏液,他没有想太多,因为他的大脑已经被冯瞎子的问话弄得迷乱了,此时,他只想把冯如月背出这个房间。磕完头,猪牯站起来,把还在抽泣的冯如月背了起来,朝房间外面走去。那时,猪牯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冰冷而悠长的叹息,他快步走出了这个诡异的房间。

    猪牯背着冯如月走出房间后,房间门“砰”的一声自动关上了,这让在场的许多人都十分诧异,好在接下来的结婚仪式很快地进行,加上锁呐声吹奏出的曲调欢天喜地,人们很快就忘记了这事。

    6

    早在前两天,猪牯就把请帖散发出去了,除了猪牯本族人,镇上有些头脸的人他都发了请帖,连屠户郑马水和棺材店老板张少冰也不例外。婚宴的时间定在中午,地点就在洪福酒店。本来二月二就是个节日,加上唐镇的保安队长猪牯大婚,唐镇就更加的热闹了。

    因为猪牯结婚,张少冰的棺材店这天没有营业,只要唐镇人办喜事,他都会把棺材店关上,这是他做人的原则。而且他从来不张扬和凑热闹,就是人家请他去喝喜酒,他也显得十分低调,悄悄地去,坐在无关紧要的席位上,不哼不哈吃完酒席就悄悄离开。这天也一样,中午时分,他随着贺喜的人流走进了洪福酒店,就无声无息地找了个偏僻的席位坐下来。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张少冰今天出门时就感觉不对劲,身体的某个部位很不舒服,坐在酒席上,看着闹哄哄的人们,他的背脊一阵阵发凉,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甚至还产生了莫名其妙的一个想法:是不是该准备一副棺材了。这个想法令他心惊肉跳,在人家的结婚喜宴上这样想,是对主人的不敬。张少冰心里忐忑不安,生怕被人知道了他内心的想法,不好交代,于是脸上堆起了笑容,掩盖心里的慌张。可是,无论他怎么掩饰,内心就有个声音重复着那句话:“是不是该准备一副棺材了!”张少冰如坐针毡,希望酒宴赶快结束,逃离这个地方。

    唐镇有个习俗,新娘子是不参加结婚酒宴的,她只能在洞房里等着丈夫。

    猪牯在自己新婚的酒宴里忘记了一切恐惧,在酒杯里找回了自己。可就在他开始一桌一桌地给大家敬酒时,有人进来说,在唐镇的上空发现了很多死鬼鸟。猪牯没有理会,他端着酒杯去给客人敬酒。

    还是有不少人走出了洪福酒店,那些人里大部分都是猪牯手下的保安队员。他们走出洪福酒店,果然看到了一群一群的死鬼鸟蝗虫般在天空中怪叫着盘旋,而且越来越多,仿佛整个山地的死鬼鸟都不约而同地往唐镇上空聚拢。黑压压的死鬼鸟几乎把灿烂的阳光都遮蔽了,那些保安队员们个个面如土色,难道这些死鬼鸟在预示着什么灾祸的来临?这是他们队长大喜的日子,也是唐镇的节日,怎么会有这么多不祥的死鬼鸟遮天蔽日呢?

    其中有一个队员说:“应该赶走这些死鬼鸟!”他喝了酒,脑袋正发着热,就举起了枪,朝天空中盘旋的死鬼鸟放起了枪。

    他的枪声一响,那些保安队员们也效仿他纷纷朝天空中放起了枪,枪声爆竹般凌乱地响成一片、子弹在死鬼鸟群里呼啸着穿过。唐镇很多没有参加喜宴的人见到遮天蔽日的死鬼鸟,就心惊胆战,这种异象令他们恐惧,他们不知道在二月二出现这样的情景,对这一年来说意味着什么,听到密集的枪声后,他们纷纷涌到皇帝巷来看个究竟。

    天空中落下了纷纷扬扬黑色的羽毛。

    还有些死鬼鸟被子弹击中,落在了地上和屋顶上。

    洪福酒店里喝喜酒的人听到枪声后,也纷纷跑出来看热闹,他们借着酒劲,对着天空在枪声中四处奔逃的死鬼鸟大吼大叫。

    镇长王秉顺也走出了洪福酒店,看到那些死鬼鸟,他的右眼皮直跳。王秉顺活了几十年,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情景,一片黑色的羽毛在他眼前飘落,仿佛从天空中落下的一柄利剑,让他胆寒,难道他的厄运从此开始?王秉顺周围喧闹的人们仿佛不存在了,他只是一个孤独的人,那密集的凌乱的枪声也仿佛不存在了,此时是那么寂静,他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陷入了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王秉顺恐惧而又凄惶地朝镇公所走去,似乎在穿过一条漫长的死亡通道。

    王秉顺离开猪牯的酒宴后就没有再出现在洪福酒店。

    还有一个人和镇长王秉顺一样逃离现场,那就是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张少冰心中一直在重复着那句话:“是不是该准备一副棺材了!”外面的枪声响起后,他心中的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他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无论用什么样的笑容掩饰都无济于事。

    张少冰趁乱随着人流溜出了洪福酒店的大门,抬头看到那黑压压的死鬼鸟,眼睛像是被蒙上了一块黑布,他不知道是怎么挤出皇帝巷拥挤的人群回到家里的。

    逍遥馆里的春香也听到了那凌乱而密集的枪声。

    她脸色铁青,胃里有什么东西在上蹿下跳。春香跑到院子里,看到李媚娘手里拿着黄铜水烟筒,站在院子中央,仰头望着天空中的死鬼鸟,浑身筛糠般颤抖。春香知道今天是猪牯大喜的日子,她曾经梦想过有这么一天,和猪牯成亲,可自从那个晚上陈烂头闯进她的房间后,这个梦就肥皂泡般破灭了。唐镇任何人办结婚这样的喜事,都不会请逍遥馆的人去吃喜酒的,猪牯也一样。哀伤的春香来不及抬头望那些遮天蔽日的死鬼鸟,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下,呕吐起来,边呕吐边发出野猫一样的凄惨叫声。

    李媚娘的目光从天空中收回来,又落到了春香的身上。

    李媚娘叹了口气,嘴角的那颗黑痣抖动着:“可怜的孩子,都是我害了你呀,我要是不把你买进逍遥馆,你也不会遭如此的大罪!”

    她心里十分明白春香为什么呕吐,那天,她叫人请来了郑雨山,郑雨山给春香看完病后,把结果悄悄告诉了李媚娘,李媚娘到现在也没有把结果告诉春香,她也束手无策,不知道如何是好。

    猪牯敬完一桌酒,见客人纷纷走出洪福酒店,也走了出去。

    他看到天空中的死鬼鸟在枪声和人们的喊叫声中惊叫着潮水般退去,顿时哈哈大笑,笑完后,就大声吼道:“狗嬲的,连死鬼鸟也来给老子贺喜呀!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猪牯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猪牯的脸在人们眼中,一片蜡黄,没有一点喜庆之气。

    死鬼鸟退去后,天空艳阳高照。

    枪声平息了,人们的叫喊声也停止了,皇帝巷顿时鸦雀无声。

    春香的呕吐声和野猫般的惨叫声却从大门紧闭的逍遥馆里传出,人们的心又被揪痛了,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逍遥馆里的这个小妓女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快,猪牯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家不要在外面站着,回去喝酒,喝酒!大家要痛快地喝呀,我猪牯也结婚了,有老婆了哇,我是真的高兴,高兴哇——”

    7

    游武强也听到了从唐镇传来的凌乱而密集的枪声。

    他站在乌石岽的高处往唐镇眺望。唐镇又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游武强不知道怎么走出黑森林的,他没有精力去想这个问题,也许本来就是一场幻梦,那个山洞根本就不存在,那个叫上官玉珠的白衣女子也根本不存在。此时,他只想找到一个人,为自己的亲叔叔游长水报仇!

    游武强的眼睛里喷着火焰。

    他的脑海里清晰地记得李媚娘在那个晚上和他说的话:“我和你叔叔听到了呼吸声,呼吸声很重,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是谁?我抱着你叔叔,浑身发抖。你叔叔在我耳朵边轻轻地说:‘是不是凌初八?’我没有回答你叔叔,我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我从你叔叔的声音里,也感觉到他的恐惧。我们知道,那神秘人或者鬼就站在床前。你叔叔斗胆说了那么一句:‘你是人是鬼给我说话?’你叔叔的话刚刚说完,我就听到了一声冷笑,那绝对不是凌初八的冷笑,我知道了,那是个男人!我突然想起了春香房间里传来的惨叫声,这个男人是不是那个凌辱春香的人?也许是他记错了地方,摸到我的房间里来了。我本来想说,这不是春香的房间的,可我话还没有说出口,你叔叔的脚就被他抓住了,他把你叔叔拖到了床下,我听到你叔叔掉在床下沉闷的声音,我又心痛又害怕。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一会,我就听到了你叔叔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声,还有他手脚挣扎的声音。我缩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救不了你叔叔,那个时候我一点力气也没有,连叫一声什么的力气也没有……你叔叔被那个男人活活地掐死了。掐死你叔叔的那个男人就是土匪陈烂头。他掐死你叔叔后,点亮了灯,他还撩开蚊帐,把脸凑在我面前,阴沉地对我说:‘老**,你看清楚我这张脸!我叫陈烂头,是我杀了游长水这个老东西!我早就想要了他的命!我从来就没有怕过他!’他的额头上有条蚯蚓一样的刀疤……”

    游武强发誓要找到陈烂头,这个传说中狠毒的、独来独往的土匪成了他最重要的敌人,他就是有三头六臂,游武强也要把他拿下,用那把刺刀割下他的头,放到叔叔游长水的坟前,否则叔叔死不瞑目。陈烂头为什么要杀游长水?难道仅仅是因为游武飞带兵剿过他?游武强从李媚娘的口里还知道了一些关于王秉顺的事情,会不会是王秉顺……他必须拿下陈烂头,只有拿下陈烂头,一切真相才能大白于天下!

    如果不是上官玉珠让那条青蛇把他引诱到黑森林的山洞里,也许他已经找到了陈烂头,他无法怨恨上官玉珠,尽管他对她根本就产生不了男女之间的那种情感,可他还是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地被她控制着,那条青蛇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他面前,把他领到黑森林的那个山洞里去。

    只要杀了陈烂头,就是上官玉珠把他弄死,他也无所谓了,家仇不能不报!

    陈烂头一定藏在这百十里山林里的某个角落里,游武强要找到他的味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味道,游武强只要找到他的味道,就可以把他从深山老林里挖出来。陈烂头一定不止一个藏身的地方,狡兔也有三窟,何况他是一匹狡猾而又凶恶的野狼。

    大群的死鬼鸟从唐镇方向掠过来。

    游武强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女人,也许通过她,可以抓住陈烂头。

    8

    三癞子在二月二这天没有出门,一天都没有出门。他没有去祭拜土地公公,也没有去祭拜河神,从他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整天,他守着胡二嫂。胡二嫂在这天晌午时分,疯病发作。三癞子用绳子把她捆了起来,放在了床上。他就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的胡二嫂,胡二嫂疯病发作,就不是一个人了,连猪狗也不如了。

    三癞子的手一次一次地伸向胸口,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矛盾的一天!

    解药应不应该给胡二嫂吃?

    这是漫长的一天,犹如他苦难的一生。

    他把胡二嫂捆绑起来后,听到了从碓米巷猪牯家里传来的喜庆的鞭炮声。猪牯今天结婚的事情他知道,而且他也知道中午时王家要在洪福酒店摆喜宴。猪牯是不会把请帖发给他的,唐镇也从来没有人给他发过办喜事的请帖,只有死人了,唐镇人才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他。

    听到那鞭炮声,三癞子没有任何欢喜的感觉,他无法融入唐镇喜庆的氛围,他生下来就是一个和唐镇格格不入的人。相反的,他在鞭炮声中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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