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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第1/3页)
南安府大庾县城西码头,沈宗相坐上了一条前往白溪村的梭子船(一种形似织布机梭子的小船)。连日的舟车劳顿,宗相脸色,异常憔悴。
自巴邱上船后,过吉水、泰和诸县,一连数天,他都呆在船舱,催促船夫晓行夜宿,日夜兼程。眼看大庾越加临近,心里焦虑愈深,愤慨愈重。
昨日下午,船停大庾。下船后,他来到府城东大街,看到知县衙门,他一度想冲上去击鼓鸣冤。理智和情感,生生拉住了他的脚步。
梭子船缓缓前行,沈宗相的心里,如梭子船那般,上下颠簸,没有片刻平静。
申时初刻,白溪到了。他下船付了船资,紧了紧行囊,踏上了前往茶头的山道。
这条山道,数年前,他随父亲来过两回。前明崇祯年,高祖惟兴公携家迁九牛塘,置下薄田数亩,山岭数块。国朝乾隆朝,曾祖启祥公又携家迁萍乡县。祖遗产业,仍留故乡,着人耕种。每年秋获之际,父亲都不辞辛劳,跋涉数天,前来收取岁租,缴交赋税。
两个月前,父亲突遭毒手,竟致殒命。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何人?又是何因?他要赶到茶头,赶到九牛塘,尽快知晓父亲的死因。
酉时三刻,天色微暗,沈宗相赶到了茶头。他理了理头发,走到族叔沈开祥家,敲了敲了半掩的门扉。
“祥叔——”宗相进门,见到闻声走出的沈开祥,倒头便拜,泪眼模糊。
“宗相,你终于到了。”沈开祥见到匍匐在地的堂侄,见他一脸倦色,心里泛起阵阵酸楚。
他记得,八月中浣,沈廷贵回到九牛塘。次日,来茶头一叙族谊,廷贵对他说,先皇乾隆四十五年占籍萍乡县,已近二十载,偶然习得药材栽种之法,家虽不甚富,糊口已无忧。
言语间,廷贵又感慨,自己年岁渐高,倘若不是祭产坟山乏人料理,断不愿年来年往,车船劳顿,颠来簸去。
此后几日,廷贵手持地契,来往于九牛塘、五峒子印、上塘角、上塘门前、排坑尾几处,与佃户租户对契、收租。
八月二十二日,廷贵持契前往排坑尾,与佃户巫良核对。不久,两人发生口角,继而大吵大闹起来。
“租谷差了整整百斤,你父亲怎不气得发抖。”沈开祥扶起宗相,回忆道。
“不租了,不租与你了。你父亲气的大喊。”沈开祥接着说道。“不租与我,不租与我!好!好!看你能租与何人?那巫良——那巫良——甚是嚣张。”
“巫良,数年前过庾岭而来,听说是交、广人氏。你父亲见他一外地人,无处安身,便着他耕种排坑尾之地。初来之时,巫良倒也老实本分,是个勤快之人。后来染上赌博,吸食‘乌香’(鸦片),就不太干活了——好好的一个人,被赌博、乌香害成这样——咳——”沈开祥说着,长叹了口气。
宗相听了,也是愕然。乌香,他听人说起,说是西洋的一种“滋补药品”,吸食后可提神醒脑,久食则上瘾难戒。前朝时,南洋诸国朝贡乌香,暹罗(今泰国)一国,贡给皇帝、皇后之数,每年多达数百斤。
庾岭当五岭之最东,通道交、广。没想到,乌香已经庾岭,渗透进来,遗祸当地。
“那晚,我与廷贵一起,宿于法云寺。戌时,巫良在外哭喊,说是诚心悔过。不久,又唤你父亲开门,说要重定租契。”沈开祥继续说道,“你父亲一时不察,穿衣起身开门。被巫良一棍砸在脑袋,当场倒地吐血不起。亥时,人就没了。”
沈开祥说到这里,声音哽咽,泪水夺眶而出。
宗相听了,顿时头昏目暗,险些昏厥倒地。“父亲——”他痛呼一声,再次跪倒于地。
父亲一生豪爽,卓荦不群,文武全优,没想到竟死于此等恶毒小人之手。
“见砸倒你父亲,巫良丢掉木棍,连夜逃离九牛塘。”沈开祥道,“第二日,我遣人告知巡检陈大人,巫良被弓兵拿获,现押于县衙死牢。你父亲遗体,我用白木棺木装好,暂时停柩于法云寺。”
“巫良,无耻小人,我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宗相咬牙切齿。
接着,宗相朝开祥又是一揖:“祥叔大恩,小侄铭记在心。”
沈开祥见天色已晚,招呼宗相吃过晚饭,吩咐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前往法云寺。
次日,天刚放晓,沈开祥领着宗相,来到法云寺。
两人进寺,来到后院,走进偏殿,宗相看到殿中停放着一副白木棺材。
棺前,放着一张木桌,上有一块灵牌,上写着“故显考沈公讳国顺府君之灵位”十三字,旁书“族弟开祥泣立”。
灵牌前,摆着族叔沈开祥为宗相备好的奠仪:一碗米饭,两荤(一肉一鱼)三素(两蔬菜,一块豆腐),一杯米酒。
身穿孝服的宗相见到木棺,顿时嚎啕大哭。
十月下浣,萍乡县宣风市登船,经袁州府、临江府、吉安府、赣州府。晓行夜宿十余天,历尽艰辛,艰难跋涉,方抵达大庾,换来的却是一副冰冷冷的木棺。
“父亲——”宗相放声大哭。想到父子俩一别再无归期,自此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宗相更是哀恸不已。
沈开祥站在一旁,烧着纸钱,不停地摇头叹息。
许久,沈宗相擦干泪水,站起身来,拜了三拜。又对着沈开祥拱了拱手,泣声道:“祥叔,侄儿明日,想赴县衙,请县主李大人主持公道。”
沈开祥点点头。他引着宗相来到大殿,一一拜谢寺僧悟镜、悟通。宗相才知道,父亲身陨,事发突然,赖悟镜、悟通诸僧之助,族叔方安排购来寿棺,寿衣,安排停棺偏殿诸事。次日报官,弓兵拿获巫良后,悟镜等人又前往县衙指证凶犯。
宗相听后,再次叩首拜谢。望着族叔、悟镜、悟通一人二僧,心里暗暗发誓,今日三人有恩于我,他日有成,定要回报一二。
回到偏殿,宗相坐在蒲团上,望着父亲的牌位,一言不语。沈开祥站在一旁,不时拨弄油灯灯芯,火苗左右摇曳,发出“噼啪”作响。
晌午过后,沈开祥回到茶头,为宗相抱来了棉被。他说,立冬已过,虽是晴天不雨,独自守灵偏殿,早晚寒气袭人,有床棉絮暖暖,不会寒着凉着。
沈开祥曾祖惟泰公,与宗相高祖惟兴公为嫡亲兄弟。前明崇祯年间,惟泰公占籍茶头,惟兴公迁居九牛塘。
沈开祥与廷贵,年纪相仿,秉性相近,每次见面,两人纵使仅是随性畅谈,亦不觉冷场。两月之前,廷贵告诉他说,因祖遗之产,乏人料理,几个地方的田地,被无赖、泼皮强占多年,议定租谷,也是拖欠不交,他此番前来,乃要重复旧业。几日奔波,眼看大事即成之时,讵料遭此毒手,殒命于此,时也命也。
目睹族弟殒命,他起初大惊失色。报官、报讯,一应后事,事无巨细,他都尽力维持。
此次,见到宗相前来,见其落落大方,处事有条,略觉欣慰。
“祥叔——”宗相看到沈开祥抱来被子,鼻头一酸,感动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明日,我与你一同前往县衙,定要为我故去的大哥讨个公道。”沈开祥见宗相泪如泉涌,发狠道。
次日卯时三刻,沈开祥、沈宗相叔侄来到县衙门前,只听“咿呀”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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