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问我手中剑 (第3/3页)
芭蕉林中有一栋小竹楼,夜能观星河,卧可听风雨,实是潜修静养的绝佳之处。此刻却人去楼空,物是人非,颇有几分寂寥之意。
那里原本住着一名女剑师,巴山剑场年轻一辈大多只听过她的名讳,却很少见过她。她也是个性情孤傲、脾气古怪之人,巴山众多弟子,论天资、能力均强世人甚多。可她只教过嫣心兰一个人剑法,其余众人,纵使性格再好,家世再强,也不入她法眼。
但是话又说回来,嫣心兰终究还是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小小年纪便已在巴山展露头角,无有敌手。
三年前,她将自己毕生所学尽数倾注于一本剑经之中,传给了嫣心兰,而她本人,则下了巴山,从此不知所踪。
此时,余左池看着那飞瀑流泉,赏着那被芭蕉掩映的竹楼,又想着顾离人和那女剑师两个怪人,终于发出了一声叹息。
巴山众人,大多性情古怪,这两人暂且不说,其余的也没有一个能让人省心的。
山上有人感怀喟叹,山脚下的那一场战斗却是正酣。
无数道剑影伴随着狂暴的风声从四面八方不断向林煮酒冲来,然而林煮酒却分毫不惧。
凌四公子出剑很从容。他似乎只是在漫步而行,但是他手中的剑,却将身前那数丈方圆的天地织得密不透风。
狂风骤雨般的剑影将林煮酒的身影彻底包裹住,此时的他就如同一只无法破茧而出的蚕蛹。
从一开始出剑到现在,他用的只是一招。这一招看似平平无奇,然而威力却层层递进,剑意更是趋于完美。
林煮酒本就身有重伤,此时手中剑招能发挥出来的威力不过平时十之二三,而凌四公子蓄精养锐,以逸待劳,气势正盛,占尽了先机。
周围不乏心明眼亮者,看清实力对比之后,表情各异。
巴山剑场越强,有朝一日他们拜入门下,才能学到更多精妙的功法,自己的修为也才能更进一层。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巴山剑场越强,便意味着对于门人遴选的条件更加苛刻,门槛更高,至少在场的众人大多都不是林煮酒和凌四公子的对手。
一时间,叫好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望洋兴叹者亦有之。
叶新荷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事不关己则高谈阔论,肆意发表意见;一遇强手,自知不敌后又锐气消磨,进取之心全无。这样的人遇事无担当,面临困难即会萌生退意,哪里是来巴山剑场拜师学艺的,分明是来凑热闹。纵使师叔师伯们不说,他也猜得出来,巴山剑场是不会收这种人的。
他身旁的嫣心兰面容始终平静,并无一丝波澜。
被风雨包裹的林煮酒,表情逐渐变得凝重,似乎应付得有些艰难。凌四公子出手,来来去去变化多端,给人一种华丽非凡,应接不暇的感觉,看上去好像很厉害。但到目前为止,他至少已经使出了六七门剑经中数十种精妙的剑招,依旧无法破解林煮酒那毫无章法的一招。
“凌四公子剑法诡异多变,奇招层出不穷,而林煮酒则刚好相反,出手招式单一,毫无章法可言,再这样下去,结局不是一目了然么?”叶新荷挑眉向身边的嫣心兰问道,“平日里,你不是最关心他的吗?还记得上次他受伤,你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恨不得冲上去一剑捅死对方才解气。这次林煮酒明显有伤在身,现在这情况对他也十分不利,你怎么突然转了性子,淡定得让人匪夷所思?”
嫣心兰定睛看着那无边的风雨剑影,出声道:“叶新荷,世间万物都在变化发展,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物,不要总是拿过去的老眼光看我好不好?你可长点儿心吧!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大庭广众之下,我即便担心也不用哭哭啼啼,徒然让人笑话,你不要脸,本姑娘还想要哩!再说了,林煮酒不会输……就算他输了,这口气我也会替他争回来!”
说到此处,她神色中终于出现了一丝黯然,声音也低落了许多:“再说了,我要是情绪不稳,他一分心出手便会受到影响,到时候说不定稳操胜券的局面也会弄得大败亏输。”
叶新荷愣了。在他眼中,嫣心兰就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黄毛丫头,什么时候学会推己及人,换位思考了?
突然之间,风雨骤停,凌四公子停下手来,并未继续出招。
直到此时,许多人才看清了他手中的剑。
那是一柄形貌奇特的阔剑,剑身比寻常佩剑阔约一倍,但长度却较寻常之剑短上一尺。青色的剑身上有许多不规则的槽口,隐约闪动着水光。
林煮酒愈加感觉到吃力,却怎么也想不到凌四公子会在这种时刻选择停手。他不解地看着凌四公子,目光慢慢移到了那柄阔剑上。
“潇潇风雨剑。”凌四公子抬了抬剑,继续说道,“我有很多剑,这只是其中一柄。在许多人眼中这些剑稀世罕有,价值连城,但在我看来,剑就是剑,如若没有合适的主人,再名贵也只是一堆废铁。你若是能胜我,这柄剑送你也无妨。”
潇潇风雨剑,顾名思义,出剑之时带出的无数剑影,就如同狂风骤雨一般,将对手重重包裹。任你手段滔天,也无法破出重围。
“有见识!”林煮酒阅人无数,还是头一次见到出手如此豪阔之人,不由得赞叹一声,但随即又忍不住问道,“既然我们今日定要分出胜负,又为何停手?”
凌四公子平静地看着林煮酒,说道:“我看得出来,你受了重伤。比剑论道,本是一件磊落风雅的事情,我和受伤的你比拼,被人视作趁人之危不说,即便胜了又有何荣耀可言?”
林煮酒笑了起来,但看上去还是有几分虚弱:“的确,江湖论剑,我辈应以最好的状态全力发挥全部的实力,才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但换个场景,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两军对战之时,大家只是争胜,谁会管你是不是受了伤,亦或是准备是否充分?因此,尊严和荣耀都是相对的。你今天能用这种态度来和我比剑,我很欣慰。不过,即便受了重伤,你也胜不了我。”
“哦?”凌四公子自然知道林煮酒与以往的那些对手不同,但是在身受重伤之后,还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就不是简单用“狂妄”二字能解释的了,但他并不生气,只是出声问道,“是什么让你有如此自信?”
“我的修为在巴山众多同门中不算太强,但有一点,他们却都比不了我:我能从别人出手的过程中看出对手的剑路和用剑习惯。即便是比我厉害的对手,到最后还是得败在我手下。”话至此处,林煮酒对着不服气的嫣心兰说道,“当然,除了你。”
嫣心兰这才得意地一笑。
林煮酒继续说道:“你出了那么多剑,对于你的剑招和功法路数,我早已了然于胸。刚才切磋之时,我用的招数毫无章法,无迹可寻,你不知道后面我还会些什么。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接下来你不论用什么招数,我都能全盘接下,而我的出招,你或许闻所未闻。”
林煮酒这番话说得坦白明了,甚是狂傲,然而在场之人却都不置可否。刚才的交手,说来话长,其实来去过招,也就是电光火石之间。凌四公子使出的剑招虽多,但较之平生所学来说仍是一鳞半爪。仅看这几招就能摸索出他的剑路和用剑习惯,从而以招破招,并最终取胜,这到底要何等超乎常人的眼力和天赋!
“你没在开玩笑?”凌四公子见过很多口出狂言的人,后来的事实却都证明那只是他们毫无根据的自我膨胀罢了。但此刻眼前的林煮酒却不能与那些人相提并论,在见识过他的一剑之威后凌四公子下意识地觉得他有这个本事,因此在出声之时,虽有几分不敢相信,但还是隐藏着几分本能的恐惧。
林煮酒微微一笑,说道:“出招吧!如果靠嘴就能分出胜负,那我辈习武之人又何须勤学苦练?用剑说话吧!”
凌四公子转头对着之前惨败的绝色侍女说道:“今日我自愿与他比剑,江湖论道,实力为尊,刀剑无眼,死伤在所难免,若我不幸倒在了他剑下,告诉家里人,不许寻仇。”那侍女跟随凌四公子日久,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她虽然败给了林煮酒,却想不明白,自家公子清高自傲,又有战无不胜的本事,如何会说出这样颓丧的话来?公子今日之言行,大异于常,此刻严肃认真又郑重其事,倒像是在交代后事一样。
她顿觉不祥,却迅速将这个念头生生压了下去,随后肃然行了一礼,退在一旁。
“剑乃杀器,杀戮之物,与其无谓暗藏,不如为了自己的坚持而毁灭。动之虽有可能杀生,但若不杀个痛快,又如何实现自己最初的心?所以我一直将比剑视为庄严神圣的事情。我们既然决定了要比一场,请你不要留手。”凌四公子沉声说道,“我也会竭尽所能施出平生最强的一剑。”
林煮酒的神色变得庄重起来。一直以来,他都信奉弱肉强食的天道,每每下山面对着狡诈凶恶的敌人,只要是行之有效,能克敌制胜的手段,不管在世人看来多么不合乎道德规范,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使用。至于后来,自己会不会被他们的师长亲人寻仇,他根本不在乎。因为强者生,弱者死,只要他够强,就算有人寻仇,他也丝毫不惧。
凌四公子如此郑重,即便战败,也不许家人寻仇,让人顿生今日论道,生死不问的豪情。这才是有志之士追求剑道至境的初心,与那些只争胜负的人不可同日而语。面对这样的对手,林煮酒顿时心生敬意。
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一股寒意凭空而生,周围观战的众人之中修为稍弱者,登时打了个寒颤。
这场强者之间的对决,已经拉开了帷幕。
林煮酒并未掩饰自己伤重的事实,他面色苍白,中气不足,看上去不免有些虚弱。然而这一刻,他的气息忽然变了。
他似乎和黑暗融为了一体,与夜色之间再也不分彼此,而他身上散发出的滔天杀意亦让人恐惧莫名。那气息,就像是地狱深处冲出来收割生命的冥兽。一时之间,人人色变,就连嫣心兰也吃了一惊,如果林煮酒不是她多年的至交好友,她此刻大概会以为是哪个魔头出世了。因为震惊,她那双大而有神的眼睛瞪得滚圆,头上插着的玉簪子流苏乱颤,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林煮酒和凌四公子之间数丈方圆空间里,突然响起一阵古怪而刺耳的鸣声,就像是突然出现了十几只嗅着死亡气息而来的乌鸦在“嘎嘎嘎”地乱叫着。这种声音让人本能地厌恶、抗拒,甚至想捂住耳朵。
凌四公子面色微白,这种杀气和剑意压抑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但他的眼睛却越来越明亮。
在整个楚境,他从未见到如此强大的同辈,那些教过他剑法的名师,甚至都不能展现出如此强大的剑意。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是求剑之人平生最大的乐事。此次无论胜负,对于他鲜花着锦的人生来说,都是一次难能可贵的经历。哪怕是最坏的结局,他也一样充满期待。
他无比凝重地出剑,身上再无保留丝毫元气。
遇到可敬的对手,就当倾尽全力。
潇潇风雨剑一出,无穷风雨顿时席卷而来。剑身之前出现了一道笔直的气浪,夹着狂暴的风雨朝着林煮酒扑去。
仿佛是被这浩大的声势所牵引,春雷滚滚,云集响应。
那一条笔直的气浪边缘处出现了金黄色的光芒,就像是被镀了一层金边。
一时间地动山摇,街道两旁的灰瓦朽墙在雷音响起的刹那便土崩瓦解,那些高出屋檐的芭蕉树离地而起,枝干俱碎,绿叶纷飞,隔得近些的人来不及闪避,身上的衣衫顿时出现了许多道裂口,血水从中渗透出来。
嫣心兰和叶新荷勉强维持住身形,并未受伤,但是脸色已经不怎么好看了,而林煮酒的身上又出现了一些新的伤口,殷殷的鲜血汩汩流出。
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两道强悍无匹的剑意终于撞到了一起。
想象中天地破碎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林煮酒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气息和释放出的剑意如同无数细线裹住了这道金黄色的剑光。
金黄色的剑光在暴戾的杀意中穿行,逐渐被消解,变得细长。然而再细再长也不能被完全消灭,最后那如线丝一样的剑光,直直地刺向了林煮酒的胸口。
林煮酒并未躲避,他手中的剑在那团阴暗的杀意扩散之前,便已经朝着凌四公子递了出去。
那道剑光落在了林煮酒的身上,却未留下任何伤痕,然而与此同时,凌四公子的身体却往后暴退数丈。
他眉心之上出现了一道血线,一滴晶莹的血珠沿着血线的下沿沁出,顺着他的鼻尖滚落。
那如同羊脂白玉一般的脸上,登时多了一抹艳丽的红。妖异的气息逐渐扩散,周遭的氛围变得异常诡异。
许久,一片惊呼声才响起。
风雨初歇,嫣心兰便着急走上前去,因为太过担忧,她甚至没有注意到门槛前面还有台阶,一只脚踏空,整个身体歪了下来。
像她这般修为之人,出现这种失误的机会甚少。
她心下一急,暗道不好,这次定然会摔个满身泥水,让那叶新荷笑话半晌了。
然而一只温暖的手,却握住了她的胳臂。
嫣心兰反应极快,在摔下来的那一刻已经提运真元,现下有了这一扶,她立马站得稳稳当当的了。
她尴尬一笑,林姿三松了手抓了抓后脑勺,显得有些不好意思,道:“嫣姑娘……”
“你是?”嫣心兰掉头一看,伸出援手的是一个毫无印象的年轻人。“我……我叫林姿三,也是来巴山拜师的。只不过我天分有限,修为……”
林姿三原想上巴山拜师,但看到眼前高手如林,自己大为不及,心中有些惭愧,所以说话有些支支吾吾,但还未说完,嫣心兰便在他肩头拍了一记,笑道:“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江湖儿女心胸要磊落些,即便是技不如人,又何须自惭形秽。看在你帮过我的份上,我会介绍巴山剑场的朋友给你认识的!”
“谢谢!”林姿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看到嫣心兰继续朝着林煮酒走了过去,只留一抹淡香若有还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