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暑往寒来,蜂虿起怀 (第3/3页)
一百年里,也兼并了不少,这是在拿我的族产挑拨我跟朝廷。”
说着,他忍不住冷哼一声。
真是将他当做什么人了,这些蝇营狗苟的事,竟然想他出面?
族产这种东西,不得不承认,沈鲤以前他还是很重视的。
至于现在……
他的发妻月事不调,这三十年里,孕了十一次,除了两个女儿外,全部胎死腹中。
九为极数,湮灭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已经对延续血脉认命了。
相应的,对宗族、族产这些,也淡漠了不少。
比起宗族,他反而更加执着于精神的延续——这也是为什么,他的族人天天让他撇开妻子,纳妾孕子,他都无动于衷。
族产?
就算像徐阶一般多,又有什么意义。
不如传承一番属于自己的精神烙印,给世人留点有用的东西。
司马祉瞥了沈鲤一眼。
心中不由高看一眼。
此刻,他已经摒弃了来时的想法,有了新思路。
司马祉轻咳一声,缓缓起身。
他走到沈鲤的身前,行了一个大礼:“祉冒昧,请龙江公助我行度田之事。”
说罢,他一揖到底。
自己是流官,来河南不过四年。
沈家自沈翰中进士以后,发家一百年,扎根归德府,乃是土生土长的豪强。
若是能得沈鲤襄助,必然能事半功倍!
沈鲤闻言,沉默半晌。
最后缓缓开口道:“我母病逝不过三个月,未出孝期,不便抛头露面。”
“我先与你去一趟府衙,叮嘱我族的胥吏全心襄助司马同知。”
归德府的胥吏,有两成都是他沈家的人。
他打个招呼,至少可以让司马祉不再寸步难行,无人可用。
司马祉闻言,没有纠结到底是沈家的胥吏,还是大明朝的胥吏。
只是抚掌大喜:“大善!”
他再度上前,一把抓住沈鲤的手,就要将人往外拉。
……
虞城县回归德府城的官道上,仪仗队跟得远远地,缀在马车后面。
沈鲤与司马祉挤在一个车厢,相对而坐。
“自我离京之后,天下局势如何?”沈鲤正色相问。
河南的官道与京城周围的自然不一样,坑坑洼洼,让两人在马车里好生难受。
司马祉斟酌片刻,回道:“稍后到府衙,将邸报和新报给龙江先生过目,看过后便事无巨细,一览无余了。”
沈鲤有些惊讶:“新报卖到河南来了?”
他记得万历二年的时候,只在北直隶周围有售。
司马祉点了点头:“如今除了云南、广西、贵州、四川外,其余各个布政司衙门,都设有新闻版署,归通政司直管,下辖报纸印刷厂。”
“与邸报一起,加急传抄各省,再由印刷厂刊印,传于各府。”
“大概比京城的慢一个月。”
沈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如此,通政司的职权怕是又增加了。
恐怕真要有与九卿之称相符的地位了。
沈鲤摇了摇头,将思绪甩开,继续开口道:“那敬甫挑些大事说罢。”
如此,司马祉倒是没有推脱。
马车颠簸不停,司马祉娓娓道来:“龙江先生致仕以后,宣大对鞑靼右翼属夷朵颜卫用兵,是役,都督戚继光打杀了董狐狸,胡守仁将长昂擒拿入京朝贡。”
“十一月,皇帝选妃,册封了皇后,第二年三月大婚,开始亲政。”
听到这里,沈鲤有些惊讶:“这么早?那如今有皇嗣了么?”
司马祉叹了一口:“正为这事闹呢。”
“陛下至今无嗣,关于是否要再度填充后宫,朝中已经争论一年余了。”
“除此之外,还有在指责内阁操之过急,伤了陛下根本。”
沈鲤皱眉:“谁说陛下就一定伤了根本?”
这话,未免有些太过歹毒了。
只是无嗣,未必就是伤了根本,难道就不能是年岁尚且,耕耘不够么?
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伤了根本,也不能这样堂而皇之的宣之于口。
否则,朝臣是不是该考虑谁来接任皇位的问题了?
司马祉叹了一口气:“谁说的已经不重要了,如今从南到北,都在这样传。”
“即便两宫出面解释,是皇帝日理万机,鲜有同房,朝官百姓也不认,私下里愈发沸沸扬扬。”
沈鲤意味难明地嗤笑一声:“除了有心之人故意为之,还能如何?恐怕还不止这点手段吧。”
司马祉惊讶地看了沈鲤一眼。
他感觉一路下来,这位龙江先生,越来越机灵了。
司马祉坦然点头,毫不避讳道:“如今潞王十二岁,已经加冠成人了,元辅屡次上奏,希望其出宫就藩。”
“但李太后以及部分朝官,断然不同意。”
“廷议上吵了好几次,听闻不可开交。”
“圣上被母后、弟弟,以及内阁、朝臣夹在中间,颇感为难,难以抉择,即便如此,还有人说陛下不顾亲亲之谊,苛待宗室亲人。”
沈鲤愕然看向司马祉。
难以置信开口道:“闹到这个地步了?”
争论同母弟弟潞王是否就藩,本质上就是在谋略起皇帝嗣位的问题!
这跟诅咒皇帝无嗣,插手嗣位有什么区别!?
何至于此?
司马祉将车帘掀开,再度确认了一下马车外没有外人。
这才坐回原位,开口道:“时局如此罢了,陛下弹压太狠,反噬自然层出不穷。”
“万历三年七月,圣上以新闻版署下辖各司吏员的招录,开科设考。”
“内容大致就是一些四书五经、数算之类的常识,加了一些逻辑学乱七八糟的。”
“万历四年,陛下将钦天监世袭的官吏,逐次汰撤,又以新闻版署的吏员招录为旧事,而后开科设考,考天文、数学两科。”
“其中,正九品的五官监候、五官司历,从九品的五官司晨、漏刻博士,亦在其中。”
“万历五年十二月的年会,又定下了顺天府吏员的选拔新制,不再由上官举荐,而是统一选考。”
“去年是第一科,考四书五经、数学、逻辑、文章。”
沈鲤嘴巴张了张:“日拱一卒,莫不是还要推而广之?”
这都要形成定制了,显然不是一时兴起。
司马祉并未接话,是否推而广之这种事,他哪里知道。
沈鲤喃喃自语:“难怪反噬层出不穷。”
皇帝这样做事情,别说朝官,连他听了都觉得荒唐。
如此种种,所得罪的人,可不是区区吏员。
吏员是怎么来的?官员指定的!
就像他的伯父一个举人都不是,被祖父举荐为顺天府主簿。
就像如今归德府的吏员为什么多是沈家人?因为不过是他沈鲤点点头的事,举手之劳。
要是按皇帝和内阁的法子来,朝官们还怎么安置亲眷?
地方世家又怎么继续扎根衙门,日益壮大?
这样下去……对皇帝不满的人,自然也会越来越多。
沈鲤想得深入了些,不由揉了揉眉心。
司马祉见沈鲤没有接话的意思,便接着刚才的话:“除了此事外,还有万历二年六月前后,王阳明从祀孔庙。”
“儒学的道统也随之定了下来,前以孔孟,程朱、后继七贤。”
沈鲤颔首。
这事他倒是知道,毕竟他离京的时候,皇帝已经人前显圣了,其目的也昭然若揭。
只听司马祉继续说道:“万历三年八月,李贽在汲取了皇帝的学说,以实践二字为基础,将‘进步’一词推陈出新——曰技艺。”
“朝廷之存在,有义务促进技艺,机关巧匠、刀耕火种、火器车船……等等。”
“万历四年三月,李贽再以实践二字为基础,将‘公平’一词推陈出新——曰分配。”
司马祉在这个地方浅尝辄止,并没有过多谈论。
“朝廷之存在,有义务调度资源分配。”
“此二者之平衡,又取乎时代之演进,有所权衡,正似阴阳之道。”
沈鲤听司马祉说完之后,他已经分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露出惊愕的神色了。
他看着司马祉,无言以对。
司马祉迎上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次清丈田亩、核查丁口,便是以后者为学说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