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先天纯粹,一念之微 (第3/3页)
王畿侃侃而谈,不由暗暗摇头。
“慎于一念之微,并非给人之思想加之一种戒律,其目的恰恰是要通过这种工夫的实地践履,使人心在顺道而行的基础上,恢复自由自在的先天之境。”
“致良知工夫的起手处,便在于‘理会当下一念’”
“若说钱老看重的是自律,那我之学说,便只说自觉。”
“只有了悟良知本体者,才有资格谈自觉,反之,没有觉悟良知本体之人,只能是以自律为法。”
“良知之虚,便是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
“本体也无,世界也无,无心为道,心意知物,皆为无执无着无相之无。”
“要想一窥这形上之境界,就要在心上实现一个翻转,即不带分别意识地去行事,这就需要化去意识的遮蔽。”
“我悟故我在。”
“故,推陈出新,亦不过,唯我独存。”
话音刚落。
李贽便大摇其头:“王龙溪只以先天后天对翻,好像教人舍后天赴先天,这便有病。”
“把先天之学看得太容易,又把四句教只看为后天,而忽略了其致良知之先天义。”
“这变成了荡越。”
“但是除这四无之说外,其他处他亦只就良知说。常说,如信得良知过时,便如何如何。”
“于致良知之四有中亦即可以通于无矣,这便可无病。”
“矛盾矣!”
“证悟先天本体最终也是为落实到内圣道路上,如此矛盾,焉能内圣?”
李贽将王畿狠狠批判了一番。
继而最后一个开口论述起来。
“予以为,自道学兴盛以来,只说内圣二字,断不提外王,或许才是推陈出新的关键所在。”
“内圣,是儒门千年的道统所在,道学的终点,唯有性、命二字。”
“此为内在之超越。”
“而我外在之普世,便是与之对应。”
“……”
李贽刚一说完。
便被薛应旂直接驳斥。
李贽自然争锋相对。
而后,又有袁洪愈、王畿的加入,几人很快便面红耳赤争论起来。
不一会儿,台上几人已经吵做一团。
朱翊钧静静看着这一幕。
理性往往都想要实现超脱,但在超脱之前,凡人仍旧只能在尘世仰望,那么引入各种视角以及原则来达到这种超脱,便是凡人的必经之路。
朱熹的格物致知如此,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如此。
如今袁洪愈将主观能动性缝补进理学如此,薛应旂坚守意识的超然,更是如此。
可惜,这些出于理性的需要而预设的视角,以及假定的原则,并不能说服所有人。
因此诸多学派之间,才有了诸多纷争。
若是看到了论辩双方的主张都有根据,会让人犹疑不定。
若是人们对于这一纷争失望,则会走向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
这是道学丧失生机,糜烂腐朽的最大因素。
无独有偶,大洋彼岸,二百年之后,同样会走入相同的境地——虽然一者的行而上学是物理学之后,一者的形而上学是伦理学之后——可惜结果有所不一样的是,此处在异族入关后,道学失去了焕发新生的可能。
而如今的道学,正是要重新定论,进行自我审视,继而走出这个困境。
这是朱翊钧现在推波助澜的事。
或许,他想的也不一定对,但谁让他受国之不祥呢?
朱翊钧敲了敲椅子上的扶手,发出些微声响。
“袁公之本体,在于天理。”
“薛公之本体,在于良知。”
“王公之本体,泯于虚无。”
“李公之本体,抽象于世。”
众人的注意力,本身就留了一部分在皇帝身上。
此时皇帝一开口,众人立刻止住了争论。
眼中闪烁惊疑,静静等着皇帝开口。
“我以为,人之本体为何物?”
朱翊钧自问自答:“在乎认识!”
道学形本质上是“伦理学之后”,只不过采取了一种认知哲学的模型而已。
它即使涉及了一些认识论问题,也不是为了借此来追求“真理”,以便获得与客观世界相符合的知识,而只是为了给人的伦理行为寻求某种宇宙论的根据和认知上的辩护。
在老子那里,在认识论上只限于一种“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的直觉观照,只要凭借这种观照,就能“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直击形而上的本体。
到朱熹,当其说出“格物致知”,所谓“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工夫”时,常令人误解为认识论上的经验主义,其实与客观事物的知识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通过待人接物而懂得在君臣父子的伦理体系中学会如何“做人”的道理而已。
到阳明的知行合一致良知,便更是如此了,已然抛弃了认识论,直奔心性感悟。
而伦理学之后,需要向哲学靠拢,最直接的关系,便在于认识论。
所以。
道学需要在认识论上,重新开发。
继而从伦理学,慢慢走向一门真正的哲学。
朱翊钧再度重复道:“在乎认识!认识事物的因果,是人最超然的本真。”
“就如薛公所说,石头发热,是我们认识到是太阳之照射。”
“也如王公所说,万物皆映照于心,分隔唯我之外。”
众人静静看着皇帝。
“人之本体,以认识而自现;格致外物,以认识而通达;纯粹理性,以认识而存在;实践经验,以认识而映照。”
“区别我与世界的因果,是‘我’的本体所在。”
“格致万物的因果,是内圣外王最根本的途径。”
“依托纯粹,将经验化育为‘知’,是因果最直接的体现。”
“自我与世界,先天与后天,皆以认识而联结。”
“我们应当如何认识万物?”
“由思维建立起来的、人性的意识内容,首先并不显现在思想的形式中,而是显现为情感、直观、表象的形式。”
“这些并非是朱子的‘知’,王子的‘良知’,因为还不够纯粹。”
“袁公说格物致知,当如何来格?”
“薛公说先天之能,当如何变现?”
“王公说我思故我在,又如何映照于‘思’?”
“李公说遵循于世,当如何将道德抽象而出?”
“以予愚见。”
“超越万物之上的纯粹抽象的性质,理当可以成为运用于具体事物之上以获得真理的工具。”
“譬如良知的普遍形式,便是普通的知性无须指导也能够作出分辨。”
“无论仁也好,义也罢,任一良知应当在任何时候都能同时被视为一种普遍承认的原则。”
“其判断形式,理当是先天而普遍的。”
“而认识的形式,也当有最为普遍应用于认识的‘工具’。”
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
易经将人伦道德通过天地万物的变易而来的过程清晰地展现了出来。
这是儒门的必修科目。
至于雷霆风雨日月寒暑,与尊卑贵贱男女和贤人之德究竟有什么关系,易经并没有论证,当然也不需要论证。
这是伦理教化的模型,只知其然,不必知其所以然。
好在如今已经失效了。
朱翊钧可以强行拽着如今这些“宗师”,看一看伦理模型之外的风景了。
“朱子的格物也好,王子知行也罢,无不是在纯粹理性之中演变。”
“摈弃了人之第一先天,认识。”
“从道德认识意义而言,内圣并非是每个人生来已经到手的,‘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天德良知’。”
“从道德实践意义而言,外王也并非疏离于世的,独自完成的,依赖于自我感悟的‘独角戏’。”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认识世界?”
“我说,包括道德因果以内的一切万事万物之因果。”
“我说,包括道德实践以内的一切万事万物之实践。”
“到绝巅高妙,才有一念之微。”
“穷后天之极,才有先天纯粹。”
“我认为,这才是人之本体,这才是观察世界应有的视角。”
朱翊钧看向台上几名宗师,台下一众看客:“诸公,探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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